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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貓國

圖◎王孟婷

◎祁立峰 圖◎王孟婷

然後，你們遇見那隻野貓。幻想中由你們豢養卻晝伏夜出於公共停車場的褐綠色中型成貓。

說起邂逅陳腔濫調，約莫是大雨滂沱的星期一清晨，你滿腔鬱結取車通勤，給你發現原本想躲雨引擎蓋卻幾次受驚的外來貓咪。幅員遼闊停車場供野貓入籍並非新鮮事，但眼前這隻條紋呈高雅墨綠、胸腹與腳掌的毫毛一片斑白的貓咪，吸引你和妻矚目。既不若野貓遠怯生人，卻也未若家貓自憐顧影。你後來才怔忡眼前的貓咪深諳的時空、理論、人際聯繫、世事轇轕……遠超乎你們想像。欲拒還迎者大概是牠天不生於家屋的適者生存本能；但若即若離恐怕是牠透晰人情冷暖後的浮華玩世美學。誰教牠如此呢。將相本無種，貓咪當自強。牠對於妻的逗弄世故又慵懶，當你們背牠離去時勾眼相望卻始終佇立原地。你確捨牠不得，卻又不至於著迷地步。距離如一、感動如一，你多年與戀人的周旋才體貼出此道理，說離久情疏者難免勞燕分飛，暮暮朝朝又遲早色衰愛弛。何苦來哉？

你開始對你們的野貓另眼相看。

妻後來不知從哪聽來，說貓就是一種令你覺察有負的動物。愛情有負、恩情有負、養育之恩亦有負。東方國度與貓咪的馴化史悠久漫長，《詩經．韓奕》曰：「有熊有羆，有貓有虎」，先秦的貓咪被和虎豹齊觀，似噬人齧骨，如洪水猛獸。

《莊子．秋水》中，貓咪或多或少平添幾分機敏慧黠：「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但梳理文獻，物盡其用、適才適所，在這門倒數第幾堂的貓咪文獻學中，終究只是鳴雞盜狗搬不上檯面。西漢初，人類與貓咪的美學位置逐漸解構鬆動，不再魑魅魍魎，趨於互信互利。根據當時長安經學博士留下的《禮記》所言，「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貓猶如此，則君子當成何體統？儒家經典向來酷愛藉彼喻此、指桑罵槐，但描繪貓咪於大歷史的關鍵功能史，卻唯獨漏掉牠們可愛溫馴、伶俐、在懷中勁搞搞翻滾搔弄的模樣。表情強悍，張致感傷。你們的野貓在廣場晾曬的被褥間快速錯身，怎麼唐突你想起白蘭洗衣粉曬飽七月大太陽的味道。戀人的味道。

接著就是躲與藏的遊戲。每朝停車場必定得敷衍一章回。牠總在你們數日覓牠不著的剎那圖窮匕見，廢耕忘織。「連車子底下也要找！」但你總在期待與失望的邊界裡外逡巡，狡獪而惹人愛憐的貓咪擅用牠的隱蔽與現形的遊戲，搬演成一齣接著一齣扣人心弦磅礡壯闊的史詩追逐戰。

於是你終於決定記載一隻貓，無論是使用本傳，野史，或投注過度的愛、感傷、人道主義的編年體形式。可愛、殘忍、敏銳、察言觀色，獨自狩獵，保護家人們，忍受寒冷飢餓孤獨與痛苦，不脆弱怯生，不提心吊膽地令人心碎，在輝煌的夜幕中立誓。這些你們的那隻貓咪全都具備呀！你有時以為牠盯著黑暗中空無一物的遠方時，其實已預言著牠與你與你們的迢遠未來。那瘖啞幽黯的聲響透過寂靜傳了過來，終於，你慢慢聽清楚白毫貓步盡頭勾勒成的雛形。

然後，就是你們和貓咪的太平盛世。●

自由時報-97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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