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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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色 |
◎葉佳怡
房間
愛蜜莉的姪女瑪莎去看她,她把姪女迎進房間,轉身用想像的鑰匙假裝把門鎖上。然後回頭對瑪莎說:「這裡就是自由。」
我住過五個房間,最久的一個住了二十一年,最短的則只有三個月。它們共同的特徵是白色油漆牆面,其餘裝潢則無一相同。我偏好木質地板,但住過的房間總是各式塑膠貼皮;燈具方面喜歡色調軟黃的圓潤燈泡,但實際上總遇到各種長度的剎白燈管。然而只要居住久了,等著生活氣味滲透到每件家具中,也就看起來什麼都對了。當初的偏好反而成為模糊的執念,只在每次搬家時突兀地清晰起來。
愛蜜莉說:「家不是心之所在,而是存於房舍與周遭的建築中。」我說,她的拘禁是一種想像,卻也是最後的真實(心要是沒放在堅實的環境裡,該怎麼維繫?)
每到一個新的房間,我總會努力施展時間的魔術,傾盡全力要將它充實得像是居住已久的熟悉空間。我重視書桌,會在上面擺放零碎的文具與擺飾,堆疊的書本與保養品也要亂得彷彿有那麼點生活氣息。但我總是忽略窗戶,希望它只是乖乖地緊閉或給窗簾遮掩。我要是在這個世界需要表演,房間就是我完全卸盡裝扮之所在。我不尋求從窗戶透進來的新鮮空氣,也不在乎夜間的月色及透早時日出的粉橘柔光。我要的是幽暗洞穴,與所有美好的外在平行生長。
我在花蓮的房間便是如此,鵝黃綴著蕾絲內襯的窗簾遮蔽整片玻璃。我願意偶爾躺在床上聆聽深夜時外邊草地傳來的蟋蟀與青蛙鳴叫,也願意在剛醒來時瞇著眼睛觀看窗簾被風吹起時透出的微亮晨色。但那方窗櫺畢竟只是為我留下了觀看與感受的選擇,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在房間的角落背對那個選擇。
愛蜜莉沒有太多的內外區分,她的房間是房間,幾乎也代表了整個世界。如果實體的外界必須靠著各種面具才能生存,她一直保留在這個房間的身體與心靈,的確才是最自由而完整的。
我想像愛蜜莉在房間中,每天定定地注視著門與窗戶,甚至親密依傍著它們,卻使它們成為擺飾而非實際的出口。她也許歪著頭,透過門扉聆聽樓下訪客的談笑聲,或是女僕在廚房內使用刀子或擺放銀色小湯匙的碰撞聲響;也許帶著微笑,從窗口眺望樓下笑鬧的孩童,甚至為他們用繩子垂下放滿馨香麵包的提籃。她的優閒是一種驕傲的絕對,她用海洋把自己完全圍繞。
約瑟夫.康乃爾是一位裝置藝術家,他有一系列「盒子」作品。其中他為愛蜜莉做了一個有名的盒子:Toward the Blue Peninsula,就是在一個比單片氣窗略小的盒子中畫出一個比巴掌略小的窗戶。窗子塗滿海一般的水藍色,而盒子的其他部分則是油漆白的船艙:簡約、乾淨,有著三角的小桌與一兩條似乎是通向外邊的管線埋設於邊緣。窗子的外框如同盒子的外框使用了類似畫框的木條,而窗面覆蓋著只於窗口處剪開一小塊方形的白鐵絲網。整片白鐵絲網在船艙中又區隔出一個更小的蒼白區域,它完完全全包覆住窗戶,對於所有的眼光是如此穿透又如此隔絕(愛蜜莉,剪開窗口前的一小區鐵絲網,會不會是妳對於這個世界最大的愛慕與執念?)
It might be easier
To fail–with Land in Sight–
Than gain–my Blue Peninsula–
To perish–of Delight–
海是藍色的,天是藍色的。而愛蜜莉有一個不曾真正落腳的島是藍色的。
有一天我從七星潭看海回來,打開了房間的窗簾,用兩邊的繫帶整齊固定。傍晚紫紅色的霞光正豔,就從雲端透過紗窗,照到整片白色的貼皮地板上,一度還悄悄漫上我沾了海潮氣味又些微曬傷的腳尖。
舞台
死亡是最後的戲碼,它從不落幕。
愛蜜莉似乎從來不是一個健康的人,大家總是猜測她得過什麼病、如何得到、有沒有好。她的精神狀況長期惹人非議,眼疾似乎也影響了她的心智穩定及看待世界的方法。她的獨居與其中隱晦而幽微的情愛世界也總讓人忍不住窺探,忍不住猜測,筆鋒耳語之間藏有著更多細瑣的八卦。
但我想,她其實再健康不過了。
我曾經看過一齣戲,戲裡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女人。她無休無止地講電話、喃喃自語、一下與人討論公事、一下抱怨情人。最後有一個死去的友人打電話給她,她從歇斯底里地抗拒到逐漸接受,終於一切都不再奇特。她開始和房間裡所有幽靈對話,和過去對話,她終於用最真實的自己面對所有飄渺。她愈來愈安靜,最後剩下一雙發亮的眼睛。
許多女人身上都養著一個愛蜜莉。
那個戲裡的女人也是,她隱喻了愛蜜莉的瘋狂,卻也體現了瘋狂的真實。死亡用最詭譎的方式接近她、滲透她,終於她完全地接受,卻成為現世所有人眼中的虛假。她用死亡記憶、用死亡回味,她必須了解死亡的全貌,才能夠赤裸而真正地活著。
Their ribbons just beyond the eye,
They struggle some for breath,
And yet the crowd applauds below;
They would not encore death.
愛蜜莉始終與常人不同,愛蜜莉只為自己表演。她拒絕別人的觀看,因為她太明白觀看是怎麼一回事。她可以允許自己是任何樣貌,但只要在別人眼睛裡就會出現理解的歧異,所有的詮釋會被不同人們捏塑成不同形狀儲存於腦中。她不要這樣,她有著完美而熱切的驕傲。她要自己選擇朋友、自己選擇世界、自己選擇自己。對於生存與死亡她都已經看過太多,除了如此豐盈的自己她實在無法接受更多了。
我想到我在這個小小的島長年遷徙逃亡,總是試圖離開一個窒人而執拗的牽絆與傷害。和愛蜜莉比起來,我簡直是流亡海外的無根浮萍,幾乎毫無意義地,反覆將心靈在不同環境與房間的物質中重新安頓。我不停地被外在重組、變形,努力學習一種幾乎普世可通的睿智形貌。
然而不過是來花蓮展開新生活的前幾天,我就因為迷路、下雨,而在新房間附近的街上淋了一身溼透。那時我不過是為了沒有飲水機的房間,特地在網路上和同校的學生買了一個二手的電茶壺。我曾經在別的地方滴滴答答的趕路時鐘在這裡全不管用,因為我不知道哪裡可以最快買到雨衣、走哪條小路最快,更不確切知道我所需要趕的路程長短。我只有一頭溼漉的頭髮,口袋揣著剛好的錢,想著前一天晚上看到氣象預報說著「降雨機率30%」對我其實毫無意義。
The Gilded Creature strains–and spins–
Trips frantic in a Tree–
Tears open her imperial Veins—
And tumbles in the Sea—
愛蜜莉看盡了身邊親愛人們的死亡,看盡了各種局促的生存狀態。她不需要更多的挫敗使她明瞭世事,她甚至不需要更多的美麗。
於是我忘記時間,忘記空間,只專心面對手中厚重的愛蜜莉詩集。長長短短的一千七百八十九首詩,總是令人想到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然而相對自由、平等、博愛那般激昂嘶吼的年代,愛蜜莉卻只是隔著一座海、望向一座島,把自己框成一幅完美的隱喻。
我於是也從總是眺望的海邊回來,烘乾身上的溼氣。在愛蜜莉珠光閃亮的文字海潮中,第一次誠摯地練習自給自足的眼色。●
自由時報-97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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