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第五屆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優勝獎
妳相信嗎?人也是可以像蛇一樣蛻皮的唷,只要時間一到,啪啦啪啦新生的自己就會從老舊的軀殼裡面鑽出來……
聽到她的話我噤聲了,但是我平常就有把一切事情都視為理所當然不去刻意看重的習慣,要我把某件事看得比生命還重要,說真的還滿難的。
她看著我認真思考的臉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騙妳的啦,妳要聽我的故事嗎?」
我有點惱怒,但還是順從地點點頭,因為我無法想像一個這樣開朗樂觀的女孩可以有怎麼樣的故事,以及她怎麼樣把「自己」給吃掉,想必是一邊流著可愛的眼淚一邊吃下的吧。
「那時候幸子好像才十二歲吧,剛升上國中,媽媽交了新的男朋友,但是一直以來我都是跟媽媽一起睡,因為家裡面人很少,所以沒有多餘的房間,就不疑有他地讓那個男人睡在旁邊了,」我才想到之前班上的自我介紹,幸子好像有說到她是獨生女。「結果常常睡不好,半夜會被奇怪的聲響吵醒,但又覺得有所動作很奇怪,就只好數羊讓自己慢慢睡著。早上醒過來覺得很累,也不知道自己半夜到底是不是真的醒來還是只是作夢,只是依稀記得在完全漆黑的房間裡有人影晃動,還有聲音。」她喝了一口檸檬紅茶,「突然覺得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好幸福,因為現在我已經完全知道那時候他們在做的事情是什麼。然後有一天晚上,我閉著眼睛希望自己趕快睡著,發現有一隻手伸到我身上,母親躺在我跟那個男人之間,而一片黑我無法分辨是誰的手。我第一次這麼希望自己有三秒鐘入睡的能力,卻整晚都無法很放心地睡去。」她嘆了一口氣,「早上起來我就嘔吐了,當我把自己鎖在浴室裡面把昨天晚上穿的衣服很用力地洗乾淨的時候。大概就是這樣,我累了。」
「辛苦了,」我說,「妳真早,我到前一陣子才吐呢。」
「我覺得那是長久以來的累積,然後碰到某一次關鍵的事件以後才會催吐,但重要的是自己已經吐過了,未來也不能回頭了,只能一直這樣下去吧。」她把頭髮塞到耳後,「但是也不錯,因為要是沒有吐的話就沒辦法忘記很多事情,我在那天早上刻意讓自己忘記想要殺死那個男人的衝動。」
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她,因為她看起來似乎很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看她已經閉起眼睛開始假寐了,也不好繼續麻煩她,也許、也許以後多的是時間吧,既然已經跟她打開了交流的管道。
「妳累了吧,」她說,站在麥當勞的門口。「對不起突然邀妳出來。」
「哈,我很開心,謝謝妳,也謝謝妳的故事。」
「如果妳不喜歡我的故事或是覺得太骯髒,可以在下一次的嘔吐把這些丟掉沒關係。」
「怎麼會呢?」我笑著說,「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看著幸子的背影,就像是受到她的故事影響一樣,我也好想把這世界所有的不淨全都抹去,但是自己畢竟也是在那不淨的事物下的產物,要抹去的話大概連自身的存在也都否定了。
一天中午我趴在窗台上,往樓梯的方向望去。看見幸子跟S緩緩步上通往頂樓的階梯,但門是鎖死的,她們大概只能蹲踞在樓梯的陰暗處吧。看著她們倆緊握的雙手,模糊了我對於性別的觀感。我試圖想像她們在樓梯上談了什麼,卻又無從描摹起。終於,幸子是把心給了S,一個她認為會包容她的一切的人,一個能夠取代男性在女性人生中地位的人,會用女性獨特的感知去充盈幸子人生裡空虛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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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教室裡,投影機投影出分娩的畫面,渾身濕黏的嬰兒自產道中出現。時間似乎暫停了,我眨了眨眼睛想要確定究竟是嬰兒從母親的身體中滑出,還是母親用盡全力將嬰兒產下,但畫面中的母親卻已陷入昏迷。難道我方才看見嬰兒掙扎著的畫面是錯覺嗎?
母親隆起的腹部似乎已缺失了一大塊,我有種錯覺,躺在毛毯裡的新生兒正是自己,我重新參與了自己出生的時刻。
我又何嘗不是隨時都在重新體驗出生的時刻。
身旁的同學竊竊私語著以下的內容:「妳相信嗎?人也是可以像蛇一樣蛻皮的唷,只要時間一到,啪啦啪啦新生的自己就會從老舊的軀殼裡面鑽出來。渾身濕黏,像是剛出生一樣,然後……」
「然後?」
「妳一定不會相信,因為妳還沒經歷過。」
「說吧,別吊我胃口了。」
「然後吃掉,全部都吃掉。滑溜溜的,可是某些部分吃起來真的很不舒服,例如不常清洗到的部位,但是不吃又不行。」
「為什麼不能拿去丟掉呢?既然都是蛻下來的、老舊的了。」
「要是不吃的話,新生的自己會完全空白喔,不光只是忘記九九乘法表怎麼背,連曾經有過的回憶都會隨著垃圾車埋進地底深處唷。」
「那,真的是很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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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惡意地拿起手機展示給我看切下來的器官,喃喃說著這就是妳初來乍到的地方啊。就這樣被切掉了。有次我大意忘記了,把街上發的衛生棉放在母親節禮物的袋子裡,母親看了淺淺笑道:「是給我的嗎?可惜我已經用不到了。」
幸子說她不吐了,而她看來並不開心,她說她已經失去了長大的空間。但妳卻得到了S啊,我說。說得也是,她開心地笑了。「我已經不必再用嘔吐去逃避那些難堪的場景了。」聽到她的話我羞愧地低下頭,我仍會藉由這種方法來逃避考糟的模擬考或者是談壞的戀愛。但是在垃圾桶裡要是堆放了過多的「自己」,被母親發現了可是會被狠狠地罵一頓。
「妳能夠接受十年後的妳記住的東西寥寥可數嗎?」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些關乎小時的記憶都已不復存在,都在黑暗的地裡緩緩腐爛,我所能夠記住的僅是當下尚未酸敗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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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了。我看向躺在地板上一如過去毫無生息的自己,好冷,每一次都會有的寒冷。此時我想到剛出生的嬰兒從母親溫暖的羊水裡接觸到外界的空氣,想必是很痛苦的吧,必須學習自己呼吸、自己進食,而不能再在羊水裡自在地泅游。十八歲的我也像是嬰兒一樣在十七歲的我的體內悄悄地成長,然後,就出生了,然後,要學習活著。
「我有沒有長大?」我問母親。
「一定有的。」她說。
「這件事情要重複到什麼時候?」
「直到妳成熟到再也無法懷一個新的自己,像是生小孩。當妳出生以後,就把一部分的我帶走了。」
「對不起。」
「總是會結束的,然後就衰老了。」
我渾身赤裸地貼近母親的腹部,把耳朵貼在那個每次都會感到疼痛的部分,但母親已經不會再痛了。我渴望聽到什麼,但只聽到空空的腹腔暗鳴著,住在裡面的人已經離開了這個房間,很久很久。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