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小說】你的現場作品NO.2＜上＞
 |
| 圖◎阿尼默 |
◎林宜澐 圖◎阿尼默
你在車上睡得像隻冬眠的北極熊。三十分鐘咻一下過去，車子已經從鳳林來到花蓮市。你隱約聽到下個路口傳來的廣播聲，現在誰在講？康仙仔還是阿德固？就要到了，阿雄小心翼翼繞過兩台突出來的摩托車，嘴巴忍不住罵了幾聲「幹」。你撐開眼皮，朝窗外朦朧的光影看了一眼，這裡應該是中山路跟建國路交叉口附近，剎那間一個熟悉的影像閃入腦裡（那裡頭包括了一條幽靜的窄巷和一道虛掩的木門和一個你可愛的阿珠妹妹），你隨後就露出已多日不見的優閒風笑容。阿雄剛好在照後鏡看到這詭異的畫面。「尼桑，你是胃痛嗎？」他原本想這樣問你。後來覺得這樣無厘頭的問法聽起來太像周星馳，好像沒什麼創意便做罷了。但你已經在照後鏡裡看到他疑惑的眼神，便主動說：「沒什麼。想到阮阿嬤啦。」阿雄遞過來一包「李施德霖」濕紙巾，說：「擦擦眼淚和口水。我們到了。」
五分鐘後你雄糾糾氣昂昂地站在台上看著一大片黑壓壓的群眾。二十年來你已經習慣這種陣仗。不像三十歲那年的首次參選，開票時你甚至一度躲到二樓的房間裡，以避免看到在當選邊緣沉浮的票數（稍後你在瘋狂的鞭炮聲中宣告當選，高齡八十歲的阿嬤拉著你的手說：「乖孫啊，你以後甘會做總統？」）現在當然不同，你在說話前先笑了一下。然後中氣十足地跟全場問安：「大家晚安。」簡短有力，每個字都像130毫米加農砲般地澎澎澎震撼人心。台下黑壓壓群眾受到鼓舞，一個個彷彿都立正站好，耗盡力氣從丹田也回應了一句「晚安」。這時音樂響起，理查．史特勞斯的〈查拉杜斯圖拉如是說〉。先攀升後爆炸的旋律道盡先知的寂寞。警匪對幹的電視連續劇老喜歡用這種音樂，莫名其妙地把條子捧得比上帝還偉大。但是此刻你覺得這樣的氣氛滿好的，小鍾選的音樂愈來愈對味，愈來愈能替你表達內心的感覺了。音樂會改變現實，不同的音樂造就不同的現實，就像不同的DNA產生不同的子女般地天生自然。
再三天投票。想到這裡你心頭不免震了一下。四選一，整個局勢已經被各方人馬繃得薄過一條你媽咪的玻璃絲襪。你無法想像萬一你沒當選會是何種景象。你們家的那隻瑪爾濟斯可能因為榮華富貴不再，傷心地離家出走。而到麥當勞借廁所時，再也沒有人會堆著一臉笑容跟你大聲說「委員早」。更糟的是，你的助理兼司機小莊，可能會因為應付不了每天數十通來自各方的催收帳款電話，而決定自即日起辭去這已經比雞肋還不如的貼身工作。最悲慘的則是來自阿珠妹妹的打擊，她雖然因為良好的教養（也就是高度的壓抑），而維持著一定水平的有情有義態度，但你們彼此都很很清楚，如果落選，你不可能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這會讓你徹底陽萎，讓她從此空虛茫然。天哪，這世界會變成怎樣呢？
隨後你花了一秒鐘讓自己從恐怖的幻想中醒過來。繼續用加農砲般的嗓音說：「看到各位鄉親今天這種驚死人的萬人場面，小弟心內確實是萬分感動，實在是萬分感謝各位。」說完你往右邊跨一大步，離開擋在前面的演講檯，讓全身很有誠意地暴露在全場支持群眾的視野中，隨後欠身一個大鞠躬，用媲美李棠華特技團的身手硬是把鼻子幾乎都彎到了膝蓋前，阿雄一旁看了心驚驚，就怕你不小心一個筋斗給翻到台下，或是中了風而一摔不起。阿雄擔心的的確沒錯，你在鞠躬了十秒正要起身時，哇咧竟然眼前像是火車丟丟銅啊入山洞那樣地一片漆黑，還好阿雄體貼，他一步衝到你身邊，做勢要扶你起身似地穩住你的身子，那動作讓人看起來像是說：如果不把我們委員扶起來，他就要這樣跟大家一直鞠躬到海枯石爛。鄉親啊！這就是我們委員的誠意哪！鄉親啊！千萬要支持我們委員啊！
這時場子裡響起如砲般的掌聲跟小鍾欽選的〈查拉杜斯圖拉如是說〉交響樂，你在掌聲和音樂聲中順著阿雄的手勢緩緩站直身子，這時你一張臉已紅得像灌下三瓶尚青的台灣啤酒，既紅潤又正直的表情幾乎要讓人聯想到關公。你看著黑壓壓的人群不發一語，只用略微抽搐的嘴角表示你內心無與倫比的激動。三十秒後你站回演講台，再次用130毫米加農砲的聲音對大家狂吼：「各位鄉親，我們後山變前山的日子到了啦……」這時音樂跟著你拉長的聲音衝上頂端，在這亢奮的剎那，你忍不住喟歎一聲，啊！這不就是在生命中消失已久的高潮感覺嗎？
為什麼後山就要變前山？你宣布，因為在你極力爭取和穿針引線打通所有關卡之後，美國的拉斯維加斯集團已經決定要在我們花蓮的南濱興建一座全亞洲最大最豪華的商業巨蛋。它有多大呢？「各位，伊絕對不是死鳥飛不過，而是活鳥會飛到吐血，這粒蛋夭壽大，伊足足有二十公頃，一公頃三千坪，鄉親哪，伊攏總占地六萬坪啦。室內的喔，不驚風，不驚雨，做風颱你嘛可以來血拚，今天小弟專工來講乎大家聽，這粒蛋為什麼會改變我們後山人的運命？」
你兩隻手臂朝天高舉，一副要講話給上帝聽的樣子，有點悲情，有更多的驕傲，你大聲地重複了最後那一句話：「這粒蛋，為什麼會改變我們後山人的運命？」為什麼？喔！那是因為全球化的時代來臨了！大陸崛起了！大陸仔有錢了！人民幣就要跟美金、歐元、日幣、英鎊一樣，在我們東部的海岸跟縱谷間如蝴蝶般四處飛舞。「這是台灣四百年來最好的機會，也是我們花蓮從未遇上的好時機，鄉親啊！到時候錢要怎麼賺？錢就這樣賺！」說著你再次高舉雙臂，微彎環抱成一個準備好大布袋要承接天上掉下來的白花花銀子的模樣。那姿勢十分感人，感動自己也感動了全場黑壓壓的人。
「這粒蛋就是一粒搖錢蛋啊！」你大聲地下了一個明白的結論。接著你要跟大家分享你的超級搶錢計畫，天下沒有搶不到的錢，只有沒搶過錢的人。你將會讓每個走進這粒蛋的人都快快樂樂地進來，空空蕩蕩地出去，把所有的錢都留下來改進鄉親們的生活。
「巨蛋裡的第一區就是大秀場。」你開始描述這偉大的希望工程的具體內容。「各位鄉親，我剛剛說的話你們有沒有仔細聽，這粒蛋的大股東是誰？……沒錯，就是美國阿凸仔的拉－斯－維－加－斯，有聽過沒？這是全美國做秀最出名的秀場喔。但是他們的規模還不夠看，我們要推出的秀場比美國那裡的還要大十倍。別的不說，光脫衣舞一次就可以跳一千人，高級舞台，一流燈光，不只查甫人愛看，查某人也愛看。有人說，哎喲，委員啊，你不會來點卡高尚的嗎？脫衣舞會教壞囝仔大小哩。開玩笑！我們又不是只會跳脫衣舞，芭蕾舞、踢踏舞、爵士舞、土風舞、民族舞，這粒蛋裡面什麼死人骨頭舞統統有啦。」
「還不是只有跳舞哪，各位鄉親，你想看的伊攏總有啦，看是要魔術、名歌星演唱、歌舞秀，還是特技、少林武術都可以。有沒有人看過狗說話？沒有對不對？我看過。有沒有人看過用乒乓球打爵士鼓？沒有對不對？我看過。有沒有人看過瑪丹娜唱歌仔戲？沒有對不對？我看過。各位鄉親，你們沒看過沒關係，這些精采到脫褲的節目，以後統統會一個一個進到我們這粒蛋裡面表演，到時候全亞洲的人，你如果不想看秀就算了，想看秀，就要來我們花蓮，來我們這一粒叫做『藍色的夢』的巨蛋看啦。藍色的夢，為什麼叫做藍色的夢，我們花蓮那一大片的太平洋就是藍色的夢呀！有沒有聽過紅歌星冉肖玲，歹勢啦，是民國六十年代的紅歌星啦，她唱的〈藍色的夢〉，哎呀，真是好聽哪……昨夜的一場，藍色的夢……你看這名字多好，鄉親啊，人潮就是錢潮，大家都來看大秀，我們不就統統賺大錢了嗎？」
你喝了一口阿雄幫你擺在講桌上的人蔘茶，像喝紅酒那樣讓微甘的茶汁在唇齒之間繞了兩圈，今晚這場的狀況好像不錯，才講到大秀場大家的眼睛便都亮了起來。唉，真的是需要拚經濟耶，錢不是萬能，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好戲還在後頭，藍色大粒蛋不是只有大秀場，還有大賣場、大賭場、大操場……玩意兒可多啦，就怕今晚大家要聽到流口水了。
「這大秀場只是其中一味，有人愛呷苦瓜，有人愛呷菜瓜，我們藍色大粒蛋有各種口味，愛看秀的來看秀，愛血拚的就去血拚，我們在大粒蛋裡頭規畫了兩百個館，一個館一個國家，各位鄉親，今天全世界有幾個國家啊？兩百個！也就是說聯合國在我們花蓮開分部啦！這樣真讚吼？全世界的人只要來我們花蓮大粒蛋就可以買到全世界的東西，看你是要阿拉伯的地毯啦，還是古巴的雪茄、捷克的菸灰缸、威尼斯的水晶玻璃、匈牙利的牛肉調理包、印尼的木雕、波羅的海的壁紙、西班牙的水果盤、東京的原宿少女裝、韓國泡菜、印度咖哩、泰國佛像、法國的礦泉水、北歐家具、美國的巧克力、澳洲的無尾熊娃娃、德國的模型汽車、摩洛哥的香料、加勒比海的雷鬼、巴西的摩登高跟鞋、蘇州的珍珠項鍊、夏威夷的草裙、我們隔壁宜蘭的鴨賞跟蜜餞、我們花蓮的大理石跟扁食，甚至……我們花蓮的空氣也有在賣啦，統統都有在賣啦！」
（待續）
自由時報-970901
+++++++++++++++++++++++++++++++
文章定位：
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