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馬路游擊(下)
【邱坤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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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馬路,必有風險,不是保險桿被擦撞,就是後視鏡常被打破。一般人碰到這種事都忿憤難平,而且不知誰是兇手,更讓人抓狂,直怪天地不仁、政府無能。不過,我卻想得開,畢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當作是上天給我的考驗吧!何況,這些意外有時也可以訓練自己的判斷力。比如說,車子後視鏡被整個掏空,到底是宵小傑作,或粗心駕駛肇禍,還是仇家尋仇。我開始吾日三省吾身,想來想去,好像也沒有跟人結下深仇大恨,頂多只是誤停別人門口。這個小心眼的路霸因而辣手摧車?或是哪個古惑仔看不慣別人開車所做的小小宣洩?但我的車只是一部銅罐車,果真有人賭爛它,那麼,我對化解社會暴戾之氣就有具體貢獻了。
我那部「愛車」經常傷痕累累,要什麼形狀有什麼形狀,那些凹凹凸凸是何時被擦撞的,我渾然不知。短短幾年,車體整修的次數據說破了學校開車族的紀錄,修車的花費可買一部新車,如果連賠償別人損失在內,還可買個車位。雖然歷經波劫,但我忍辱負重,把一切歸咎自己的不是,該賠就賠。難得有一次,我在十字路上遇上紅燈停車,突然覺得背後被猛烈撞擊,回頭一看,只見後面的車頭凹了一塊,保險桿也掉了,一個中年彪形大漢下車走向前來。心想這下慘了,一定是自己緊急煞車,讓後車撞個正著,正準備賠不是,不料對方卻先一步打躬作揖,道歉再三。他遞來一張名片,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剛剛腦筋不知道在想什麼,才會撞上你的車,實在很失禮,請你把修車的估價單寄給我,我會立刻把錢匯給你!」原來是別人的錯,我有些驚喜,事後我把車子送廠修理,但沒有寄出帳單,他還來電詢問,我說:「沒關係!算了!」電話一端傳出對方感激的聲音:「我在三重正義北路開海產店,請你到我的店吃海鮮,來的時候先打個電話。」我突然有日行一善的得意與快樂。
不過,這種和諧的畫面並不常見,別人對我也未必如此禮遇。兩車相擦撞,我都還弄不清楚狀況,已被對方數落一番:「你到底會不會開車?」有時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夾了一張留言,指責我停車時撞到他的車,他已經記下車號,要我儘速聯絡,否則依法追究。起初我會打電話向對方道歉,並補償其修車費用。有了幾次經驗,我開始懷疑對方憑什麼認定我的車撞他的車,這位仁兄聲稱掌握我的資料,我就來個相應不理?看他下一步怎麼走?後來事情不了了之,看來對方也只是師公嚇鬼,虛張聲勢而已。
小小一個停車位空隙所牽動的問題可不少,是開車族經常面對的挑戰,牢牢抓住每個人的神經線。許多人把停車問題視為日常生活的重要指導原則,為了搶奪車位,不惜動員親朋好友,站在可以停車的空隙,據地為王,自己人過來停車之前,別人休想染指。許多人因為車位而影響情緒,只要繞幾圈仍無結果,便開始怨天怨地,怪東怪西。我平素行事魯莽,但開車時卻謙卑心虛、敬老尊賢,時時刻刻警惕自己,不要擦撞別人的愛車,不要影響交通秩序,就算大半天找不到停車位,也不敢怨天尤人,要怪只怪自己沒有能力買一個附車位的房子。我常警惕自己,開車技術不好沒關係,但一定要保持風度,不能與人發生火爆場面,否則碰上虎龍豹彪,二話不說就動刀動槍,拚個你死我活,那就太不划算了。
不過,我的開車風度常「心有餘而力不足」,真正開起車來,並不那麼溫良恭儉讓。我慢慢也領悟人不可貌相,馬路上的「阿沙普路」之輩,並非專指口嚼檳榔、滿臉橫肉的計程車司機或拖拉庫運匠,更常見的,反而是像我一般見識膽小卻又好勝的尋常百姓。這種人一多,大大影響交通動線,也牽動更多人的神經線,連原來不「阿沙普路」的人也「阿沙普路」起來。
最近台北市工務單位在市區鋪設紅磚行人步道,施工地段的馬路兩側都用柵欄圍住,交通秩序大受影響。還好台北市長期以來,每天都在「施工中」,民眾早已見怪不怪。不過,我慣常停車的勢力範圍成天挖挖補補,找一個停車位要繞更長、更遠。好不容易紅磚道鋪好,街道車流恢復正常,但放眼望去,到處畫上紅線,停車的空間大大緊縮,比施工前更難停車。市府鋪設紅磚步道的目的在改善市容,提供市民休閒步道,但我懷疑還有更大的陽謀:驅趕到處流竄的馬路游擊隊,好像非得把這批人趕入收費停車場,或強迫他們改用大眾運輸系統,台北交通無法改善似的。
在市府紅線戰術的包圍下,我比以前浪費更多時間在找免費停車空隙,依舊苦中作樂,訓練記憶力。不過,流年的確很不利,曾有一週之內擋風玻璃被打破,後視鏡被兩度剝走的紀錄。我再也忍不住地火大起來,罵政府無能,與民爭車道,罵兇手慘無人道,連銅罐車也不放過。我開著車在大街小巷亂闖亂撞,猛然又看到那幅巨大招牌,雖然十分刺眼,但忍不住下車,問問附近人家:「這家停車場怎麼收費,什麼時候才可以正式開張?」對方並未給我答案,不過,我暗自盤算:如果租金太貴,那麼,以後就不要開車吧! (下)
【2002/12/1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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