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房間裡,一切都已經成為定局。當黃昏臨近,暮靄沉沉,預示某一天將要結束,而另一種生活將要開始。忙碌了一整天的喧嘩漸漸退去。只有在這時,那唯一的籠罩人心靈的物什,才星星般漲起來,布滿了每一處:衰草,屋檐和天空。
我所構想的事情可能發生在任何一間房間。高樓大廈或低棚瓦房,燈火通明的或黯淡無光的。透過或厚或薄的牆壁,我所構想的人們的身影閃閃爍爍,他們突兀的個性映現在牆上。在黑暗的房間裡,年邁的人俯身微嘆、神情安詳,年輕的人低首沉思、面露焦慮的神色。
在房間裡,滿目的家具——高檔的或低檔的,鮮豔眩目的或黯淡無光的──充斥其中,這是物質奢華而精神無所歸依的一種人生。也有一床、一桌、一椅,乃至於徒有四壁,各種想像的藝術無聲無息,這仍是另一種人生。至於低檐矮牆,只剩下光瘠一地,內生灰暗衰敗的雜草,亦是一種人生。
每一件事情都是可能的,我可以想像每一種姿態。在房間裡,玻璃窗緊閉,藍色窗簾低垂,目光無法穿越牆壁。被圍困在房間裡的人繞著十數平方公尺的地盤逡巡,尋找心靈的出路。他們找不到交談的對象,正如下棋找不到交鋒的弈手。一種災難的沉悶——無處排遣、掙脫不開的幽暗氛圍。
這時我所意指的是第十三層的某間居所。即使打開窗子,拉開布簾,他所面對的只是無望的蒼天。天空一貧如洗。有風,沒有雲彩也沒有顏色。沒有人間的煙火裊裊上升。他把無盡的情懷的倦怠抒寫在這虛無的背景上。他所面對的只是一篇空濛的寧靜。在房間裡,尤其在黑暗的房間裡,這是難以改變的定局。
人人都在經歷這一與世界的模糊、隔膜的過程。在靜謐乃至於死一般岑寂的房間裡,人人內心裡有無限的慾念,總是不為人所知的躁動不安中。各種慾念之我在掙扎、四處奔突,意在一腳破窗而出,遁入茫茫的虛空之中。慾念跨越斑斕繁複的塵世,卻又不得不困守心靈的空間,讓靈魂得一絲安寧。
還是安靜地坐著,守住一片窄小的空間——另一個聲音說。
我所意指的是第十三層的某間居所。空氣在屋裡流動,也還清新順暢;陽光投射進來,也還乾潔爽朗。在窗檐上,有時落一兩滴雨,有時披一層細雪。這是十分正常的自然與現實。而問題的關鍵是人:人的小小的心臟,如何承受這般變幻萬千的景象?小小的心臟,每一種景象變化都在上面劃一道刻痕,每一類思想變遷都使之形變一次。這小小的拳頭般的肉體,如何成熟、穩定,直至堅固不化?
在第十三層的某間居所,透過厚厚的牆壁去觀照此君的一生。他已長大成人,他的頭腦裡充塞著各種世俗的觀念和幻想。他住在無數平常房子裡的一間。早上,他起床,按照正常的鐘點;午時,他進餐,猶如普通的行為;晚間,他躺下睡覺,有著一般的需求。然而,就在這忙碌或秩序井然的間隙,問題出現了。
這些間隙,還不包括讀報、與他人交往、逛商場等等尋常行為。在這些無窮無盡的間隙中,所有可能的事情發生了:每天,他回到房間,面對的僅僅是白色牆壁、綠色牆壁、藍色牆壁等等;他注視那些簡單樸素的裝飾品,他面對的只是自己——他一次次(每一次都是嶄新的一次)深深地打量自己,也許在某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既是萬能的,又是無助的,既是命運的主宰,又被命運所擺布。
無疑,他發現自己忽略了很多表情。那些為眾人所認可的豐富而真實的表情。他發現,他日常表現出的、為眾人接受或拒斥的言行,不過是他真正靈魂的軀殼而已。不,我本不願那麼做,我本不願像那樣說——說那些話,以那種方式說。不,我本不願……不願仇恨、憤怒、對立,不願模稜兩可、若即若離……正是受另一意志驅使的軀殼,代替他行使著自己一生的權利。
在房間裡,在黑暗的沐浴中,他才能真正清晰地看見自己。
這些轉瞬即逝的間隙是某種心境悠遠的時刻。全部猶豫、神祕和衝動,全部生命的幽藍,都濃縮在這些間隙裡,在這方寸的房間。在這些無窮無盡的間隙中,他常常分離為一個、兩個……成千上萬,相互交織、相互牽扯、相互重疊、相互爭吵。正是在這些紛繁交錯的間隙,他瞥見薄如一縷游絲、無限接近虛無的自我。在無窮無盡間隙的恍惚中,他感到房間裡所有物件的擠壓,令他窒息,令他恐懼,令他感到一種邪惡般強大的震撼。他在寧靜與動蕩的交錯間,感到自己幾乎要被碾碎、融化,輕悠悠地上升。
也許開門或開窗後,一股冷空氣湧進來,他重又覺察到世界的繁華所在,他再次跌入虛空的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