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她:「我們家沒有竹簍,妳要竹簍做什麼?」「我要『豬』稀飯給阿公吃。」好為人師的我,對她生起「華語正音」的念頭…
公公一向身體健朗,卻突然跌倒在地,經醫師診斷後,確定是血管堵塞而中風。因為我們要上班,無法在家隨側照顧,只好透過仲介尋覓幫傭。
公公疼她猛夾菜
她胖到自動減肥
阿尼是個二十出頭的印尼爪哇女孩,年紀輕輕卻已結婚生子,由於家庭清貧,難以度日,就把女兒託給娘家媽媽照顧,隻身來台灣賺錢養家。
我們都是一家人,我多了一個女兒。她初到時,稱呼我家男主人都是「老闆」,這個也老闆,那個也是老闆,稱呼我則為太太,聽起來很見外,幸好不是「老太太」。後來我教她,叫我們爸爸、媽媽,叫老人家阿公,兩個小孩都比她大些,叫哥哥姊姊即可,稱呼搞定後,她叫得挺親熱的,儼然一家人。
公公一輩子很重視外表儀容,連坐輪椅出去,也要穿西裝打領帶,同時要求印傭也要穿戴整齊,不能丟他的臉。當過年要回老家拜祖先,公公催我上街買新衣服給她穿,並跟阿尼說:「我有很多兒女要回來過年,妳可要打扮漂亮一點,讓我有面子。」
公公算是我們社區最高齡的耆老,除了一手一腳不靈光外,其他方面都很正常,跟他同年代的老人都已過世,連愛妻也走了、少他十歲的紅粉知己也蒙主召見,因此常常在印傭面前叫著:「好無聊喔。」可是,阿尼也不是省油的燈,反應很快,回他說:「阿公,你無聊,我比你更無聊,我把孩子和先生丟在家裡,來這裡幫您推輪椅。」
公公疼阿尼勝過自己的孫女,鐵公雞的他,每天付錢買早餐給阿尼吃,晚餐會抖著不靈光的手夾菜給阿尼吃,不到半年,印傭竟然胖了六公斤。
她知道事態嚴重,就開始減肥,一餐只吃一口飯,外加吃減肥藥,終於病倒了。醫師警告她:「妳不能這樣亂吃藥,否則變成阿公要照顧妳喔。」
她說竹簍在哪裡
我教念書她歡喜
阿尼很會哄阿公,說得老人家心花怒放;她的適應能力很強,很快融入我的家庭,家事一把罩,照顧老人家也有一套。
去年公公生日,我們都忘了,他整天悶悶不樂,像小孩子一樣拗,拒絕吃飯。
這時,窗戶上飛來一隻五色鳥,印傭就對他說:「阿公,那隻鳥很漂亮,就是你的小老婆啦!她回來看你,如果你不吃飯,她會傷心。」公公聽了才開心起來。
她很有語言能力,只是四聲分不清。有一次,她從外面推老人家回來,對我說:「好香尿尿。」我一頭霧水,只見她衝進洗手間,原來是「好想尿尿」。又有一次,她對我說:「竹簍在哪裡?」我回她:「我們家沒有竹簍,妳要竹簍做什麼?」「我要『豬』稀飯給阿公吃。」她把「豬肉」說成「竹簍」,好為人師的我,對她生起「華語正音」的念頭。
我負責教她讀書認字,公公負責教她寫字,還當槍手呢。
謀定後,我把一年級的舊書借回來,趁晚間老人家休息時間,教她念書。雖然我只教一個學生,但我必須做足功課。
我跟外子研商的結果,認為三十七個注音符號比國字還抽象,教學困難度更高,還是直接教認字為宜,方便她現買現賣。
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聽到我要教她讀書寫字,滿心歡喜,早早把工作做完,好整以暇,等待我的指導。我以最低標準要求阿尼學習,每天只教五個單字,順便進行生字教學,可是,一個星期後,她要求我多教幾個字。
她煮飯水面寫字
說鄰居誇她賺翻
原來公公趁我上班時間,偷偷教她讀書寫字,操著一口客家國語,教得很賣力。他的硬筆字非常了得,這下子可以大顯身手,把印傭當小學生一樣,整天盯著她寫字。筆順寫錯了,還兇巴巴地要她擦掉重寫過。我稱讚阿尼寫得很端正,公公聽在耳裡,爽在心裡,傳個紙條給阿尼,上面寫著:「名師出高徒。」其實啊,有些筆劃很複雜的字,都是公公替她捉刀的,我只是不便說破而已。
從此以後,阿尼生活過得更扎實,每天早、晚都能聽到她的琅琅讀書聲,連在廚房洗米做羹湯時,也會把平平的水面,當作生字練習簿,一面洗菜一面在水面寫字,忙得不亦樂乎。
看到我下班回來,她總是逮住機會問我,這個字怎麼念?那個字是什麼意思?
教印傭讀書這件事傳開後,有一天,她出門倒垃圾,回來時告訴我:「鄰居都說我來台灣賺翻了,有一個校長教我讀書(指我),有一個校長教我煮客家菜(指外子),還有一個科任老師(指公公)教我寫字,這都不用繳學費,不是賺翻了嗎?」
屈指算來,印傭阿尼在我家即將屆滿一年,在我們細心調教下,已會看報紙的大字標題、聽得懂電視新聞,也了解我們慣用的專有名詞。有一天,女兒考她什麼叫「八卦」,她竟然說:「妳說她怎樣?她也說妳怎樣,就是一件事情傳來傳去啦。」
然而,她仍有文化認知的差異,最近兒子要出國讀書,她總是不捨地說:「我們家又走掉一個人。」我立即糾正她:「出國去不可以說走掉,走掉通常是人死掉的借代語詞。」她羞得滿面通紅,不斷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