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溪埔暮雨
2008/10/9 | 作者:文/呂昇陽 圖/蕭芙蓉(南畫廊)
看那充塞了整個江天的滾滾烏雲,正以雷霆萬鈞的力道,瀰天蓋地的自江北橫壓過江面,轟轟的直向南岸的河堤掩撲而來。其磅礡的氣勢,猶如巨大的鬼魅怒號,彷彿瞬間就要吞噬了所有震顫的生靈。
「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底叫我……。」(文夏/「黃昏的故鄉」)
為了工作而城居的我,每侷促不安時,總會在心裡聽見故鄉的呼喚。呼喚我的是鄉下老家年邁的父母,還有曾文溪南岸遼闊蒼茫的溪埔。
在一個輕颱剛過的父親節午後,我又回到了老家探望,母親正插著腰看著老爸給菜園裡的山東白菜捻草。黃昏時,菜葉上滴了幾滴雨,我猶豫著該不該如常的上河堤慢跑以觀溪景。在仰觀天色與雲層,研判並沒有下大雨的跡象後,便戴上了球帽,輕快的跑出巷弄,迎向天水蜿蜒的荒野。
才上了河堤,就照見了毗連相間的大塊顏影。那是堤下溪埔地上一畦畦收割後的稻田,所鋪陳的屬於這個節令裡多采多姿的田色。
那一畦疏亮的綠,是農人收割後,對土地完全放任無為,而任其二次苗、秀的綠色稻蕪田。
旁邊的一區深褐色的新翻土,是牛哥與犁,新近完成的傑作;雖敗草、枯桿與腐土間雜,但荒涼中自有蘊蓄新生的能量。
與茫茫的土色相鄰的則是另一畹新穎怒放的野草,它們是因整地後遲遲未見農人播種之故,野地裡按捺不住的勃然生機。
而兀自悠悠映著天光雲影的一畝水色,則是剛經過翻土、整地未久的空田,在霪雨之後所來不及宣洩的如濺積水。
這大幅視野裡一塊塊相間縱橫的顏色,在農忙與休養的流轉中交舞著變。最適合像莫內、塞尚這類印象派的畫家,前來捕捉這田野間播弄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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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在河堤上跑著,當矗立於河堤中段的老榕樹已然在望時,雨勢驟然轉狂。往江天一望!這驚不小。因突入眼前的又豈只是「瀟瀟暮雨灑江天」而已,看那充塞了整個江天的滾滾烏雲,正以雷霆萬鈞的力道,瀰天蓋地的自江北橫壓過江面,轟轟的直向南岸的河堤掩撲而來。其磅礡的氣勢,猶如巨大的鬼魅怒號,彷彿瞬間要吞噬了所有震顫的生靈。
初次遇見這樣吞江滅地的壯闊奇景,我完全被懾服了。天地中如芥、如芒的小我,又豈敢挑戰這如神靈奔騰吶喊的風暴雨陣。於是趕緊躲進老榕樹的庇蔭裡,冀望老榕繁複的密葉,能夠為我遮擋一下這天神澎湃狂肆的雲團雨苞。
這在童年時即曾覆蔭過我的老榕樹,果然義氣的為我遮撥了一兩分鐘的風雨,使悚懼的情緒得以稍稍的平復。不過很快的風雨透入,水簾珠串凌亂襲人;也多虧了一頂球帽,使我在全身淌水之際,仍可保有項首的一份靜定。既然大樹已失去了遮風擋雨的作用,那麼留此無益,不如再次投身河堤之上,趁早冒雨回家為妥。誰知才回跑了一段路,雨勢竟然忽地轉小了。原來,方才天神洶洶的軍團已越過河堤往南方掩殺而去,轉瞬之間,只剩河堤上散列的積水,以及水面上到處漾著餘韻的雨紋圈。
暴雨過後,無端的感到些許的遺憾,遺憾剛剛只顧躲雨,竟未能把握機會好好的諦觀,那如沙塵暴般排山倒海而來的漫天風雲。若此,可是天地陰陽交感所迸發的巨觀啊!然而,若非英雄豪傑,審美的心情往往須有個安全的距離或環境才足以安頓;怯懦如我,能夠一瞥這大氣流動的風雲興會,已是不可多得的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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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風暴已過,再用不著急著回家了。自河堤轉下入了溪埔隨意蹓躂,正好趁此機緣看看大雨過後的原野,會是怎樣一種溶溶的景致。只見碎石子路上到處盈著水光,田邊的野草也棵棵披著霰珠兒。
來到內堤旁的一畦積水的新田,那是十天前才見到農夫翻整過的地方,而今大雨在平整而稍已密實的土壤上,積累出了一片汪洋的水塘,水塘之上則隱約可見幾多水鳥飛掠起落。
雖然我不過是無心的打這裡走過,寂寂的步履卻依然驚起了十來隻較怕生的「環頸鴴」振翅往溪畔的方向遁去;唐突了這片和諧,實非所願,多麼希望自己也可以成為這野地的一份子,而與禽鳥昆蟲渾化無對。還好仍有三兩隻「高翹鴴」並不怎麼在意我的出現,照樣優雅的行踏覓食。然而在一片祥和靜謐中卻有一隻公鳥,於忙碌的逡巡啄食之際,仍不忘「喲、喲」的激越高鳴,且歷數十分鐘而不歇。我心裡不解的滴咕,莫不是為求偶而如此汲汲切切的鬧著?因為在水田的另一隅,正有一隻母高翹←凌波娉婷呢!
在這一畝方塘裡,後來又發現有兩隻不起眼的小高翹←正胡亂追逐嬉戲。牠們的尾羽尚未長齊,短短的像是鵪鶉的屁股,可愛極了。當我忘情的移步接近時,方才那隻公鳥叫得更躁急了,這時我才恍然明白,原來牠持續的鳴聲,並不是求愛的節奏而是因我而起的警戒,是對天真調皮的幼鳥殷殷的叮嚀和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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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是綿綿的下著,但是自從經過榕樹下那段「暴雨」的洗禮之後,我再也無視於這些小風小雨了。雖全身濕漉亦不覺得有何寒意。是以我依舊在如絲又如豆的雨中,快意的閑步。而生命能有這份安適與超然,也正是受到蘇軾〈定風波〉的啟示與鼓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歸去!當我離開溪埔,登上河堤復轉下連村道路時,天,正以傾盆的大雨,顤為我喝采今天瀟灑的行色。而此處,距離家門尚有半里路。夜色始冥中,挺著一身的浩氣以歸家,帽緣上淋漓的雨滴正如簷溜瀟瀟。
迨返抵庭院時,父親正騎上機車,欲往河堤送雨具與我。其實根據往常的經驗,父親一時之間總難尋到我。因為雖說是慢跑於「河堤」,但是興之所至,蹤跡卻往往溢出河堤而如行雲流水不拘定所;或佇立於江邊蘆葦蓼中以觀滄浪,或徘徊田埂以參地貌土宜。總之,河堤與川流之間的溪埔地何其廣袤深蕪,暮靄灰濛中又何從尋我?
所以我說:親愛的父親,您毋庸尋我,我自會敬畏天地山川鬼神,行處小心;也會惦記著晚餐的時間,定然會在開動之前平安歸來。(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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