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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的「人生」曾想逃離而始終沒有逃成的一切……

他正專注地在看一具屍體。

進病房時，伯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正專注地在看《CSI犯罪現場》，螢幕上出現同樣專注的男女主角和其他辦案人員，他們其實是緊張，想找尋線索，但卻從被支解得難以辨識的枯骨、屍塊、腸道、腹腔、殘骸的血肉模糊，找尋強行植入體內的鈍器、彈道比對、凶器傷害的痕跡，或許，就是只能從血衣、遺物、現場……種種離奇與混亂中拼湊一些跡象，一些猜測，一些推理，一些世故到近乎狡猾的判斷案情的可能，來提醒凶手的殘酷。

或說，CSI的他們，在我還沒趕到現場前，就也只是陪著伯父，一起專注地在看那一具屍體。

其實，我也是天黑後才從台北出發。前往台中榮總去看伯父途中，坐高鐵轉車換車趕路趕了好久。但我擔心搭錯車、趕不上對的班次、沒法買到可以當禮物的水果盒，或甚至醫院關了、探病時間過了，就更緊張。最後，找到的時候，已然很晚了。之後，才發現我好緊張。

因為好久沒有回來看伯父，也好久沒回故鄉老家，甚至，我還由於出國一個月，拖了這麼久才來看他。而伯父的癌症還是這麼大的手術。

但，更重要的是，伯父讓我想起他親弟弟的我父親，那已去世二十年的父親。

因為，探病……又必須回去小心翼翼地面對一切的不得不，他們那一輩的男人所認為應該是的「人生」的模樣，及其背後所被賦予理所當然的沉重，那是我的「人生」曾想逃離而始終沒有逃成的一切。

我記得後來這幾年回老家探望伯父時，晚年、但還沒生病的他也常很入神，在看各種口味極重的電視頻道，從日本恐怖片、推理劇場到夜半的摔角……螢幕上出現同樣專注的主角們，有冤死的惡鬼幽魂，有慘案滅屍的殘虐，有必殺技式的纏鬥……伯父正偷渡自己進入那些往往更離奇與更混亂的角色扮演式「人生」可能的殘酷。

但，我想，這是好的。

他或許只能在這些比CSI更多更迷幻更怪異的殘酷現場……找尋到他的「人生」暫時的逃離。從這種種離奇與混亂中拼湊故事的可能……殘酷，暫時逃離他自己所心甘情願付出「人生」一切的辛苦的不得不。

雖然，在小時候的大家族裡，我印象中一起住在老家的伯父一直是慈祥、客氣、顧家的、而且一輩子為家人勤勉工作到近乎完全沒有自己的「人生」，卻始終毫無怨言……一如父親。

堂弟的手機拍了伯父剛出手術房的畫面，很誇張，傷口是U字型，很長很深，每道縫線長到二十幾公分……因為切掉了整個癌細胞蔓延而敗壞、扭曲的十二指腸，甚至和前面的膽、後面的肝也已感染的某些部分。在手機螢幕上，還看得到那切除取出器官切片一如《CSI犯罪現場》那種刻意營造的血淋淋。

那時，他其實非常虛弱，但也非常清醒。這使我想到我父親去世之前那近乎一年躺在醫院病房的模樣。及他面對自己即將來臨的死亡……的那種狀態的勇敢。

或許，即使我提早了我的「人生」，趕回廿年前我父親的病床邊，或這回提早而從容地趕到榮總現場，也仍然就只能陪著伯父，待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和電視裡CSI的他們，一起專注地看一具屍體。

但，某一瞬間的閃神，我忽然哀傷地在幻念中，覺得，那屍體可能就是我伯父的。

或是，我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