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第30屆聯合報文學獎 短篇小說評審獎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緊緊地吸附在座位上,可是裡頭又有什麼東西要往外飛,就像是有一部分的靈魂要被風斂走……
然後他們跑到沙灘上玩排球。在另一個地方,他們三人共乘一隻橡皮艇,在一個膨脹橢圓的大碗裡尖叫環繞。十多分鐘以後,蘇琴看到他們被排出到一條小河裡,筋疲力竭地癱倒在橡皮艇上。
「我們是否要回去了?」
「不要、不要,我們還沒有玩那個、那個!」
「天啊,」那個父親看了那列正緩緩爬上斜坡、旋即疾速俯衝的列車,人們幾乎是光禿禿地把自己暴露在高速颳過的空氣裡。「我可以說不嗎?」
「你能坐嗎?」他轉過頭來問她。
她沒有立刻回答。她舉起攝錄機對著他們,變換著焦距鏡頭,把他的臉拉近、放大,然後再推遠、變小。她想要從那張臉看出來,那裡頭究竟是有懇求,抑或僅是敷衍的意味。但她只看到一張異常疲憊的臉,一股已經失去活力、幾乎平坦、沒有溫度的視線,僵硬地對著鏡頭。她希望那是出於這些過度激烈的遊戲,而不是因為過去幾年消逝了的時光。在攝錄屏幕的影像裡,他們並排站著,背後的七彩氣球、卡通、鋼骨與那些塑膠玩意,稠密地包圍著他們,幾乎沒有多餘的空間剩下。
她放下攝錄機,聳聳肩,「為什麼不?」
現在他們正在一條長龍裡排隊,一瞬間就即將登上那輛飛車。蘇琴和他們站得很靠近,假如有別人在一旁看他們,也會自然地認為蘇琴和他們是一家人。他伸出手,看起來似乎是想碰她的肩膀,但最後卻是落在女兒細軟的頭髮上,他把她抱起來,嘴唇在她額頭上一親。同時擺了個鬼臉,讓太陽眼鏡低低地滑落到鼻尖上頭。小女孩沒被逗笑,她蹙眉看他。背後連綿的說話聲像膨脹的海綿一樣擠壓過來,但沒有任何歡樂會滲透過來。
上空不時傳來一陣陣震耳欲聾的俯衝歡呼聲,當它在頭頂上掠過的時候,蘇琴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就像有一把利刃在頭頂上劃過那樣。她知道是什麼東西神使鬼差地使她點頭,因為那陣颳過公寓的風,像漩渦一樣會把她吸下去。
一定要坐上去,她模糊地想。就算只能暫時麻痺也好。
她注意著前面這個男孩的動作,他平靜地吹著泡泡。她猜想他其實很緊張,但他掩飾得很好,她沒有看見他顫抖。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的眼睛非常平靜地盯著眼前一根水草末端那裡冒出來的七彩泡泡。泡泡昇到空中,變大,上昇,變得更大,越來越高,然後破掉。就像讓嘉年華會忽然間在這裡停頓了似的。
她聽見後面有個女孩對媽媽說:我要去小便。她媽媽毫不猶疑就帶她離開,兩個人一直沒有回來過。
妳應該想辦法和他說說話。說著話的時候,人們就會忘記時間過得多麼慢。妳知道自己無法這麼做,因為只要一開口說話,眼淚就會失控掉下來。
她想,她是在作夢。在夢中,任何不可能的交談都可以進行。任何不可能的事都會發生。
「妳真的好嗎?」男孩忽然轉頭過來問她。
「好,」她轉頭對他微笑。「當然好。」
沉默的遊戲結束了。現在,他們總算先開腔。不管她的口音如何,他們必須要開口對她說話。她伸手摸摸他的頭髮,他沒有抗拒,雖然他到現在還不肯叫他母親,因為不知應該如何稱呼她:阿姨、阿嬸、二媽?只是個後母而已。無論你喜不喜歡,以後你將必須和我住在一起。
「妳可以不坐,」他說,「假如妳害怕。」
「我不害怕。」
「我媽會害怕,她上次也在出口那裡等我們。」
雖然有點受傷,但是她想,這比什麼都不說好多了。
「你看,我之前也一直都在外面等你們。」她不是不驚異的,那個女人,每次都像她那樣嗎?還是她代替了她的位置,變得像她?
「不過我其實沒有那麼害怕。我就跟你一起坐吧,好嗎?」
她永遠不會再坐第二次。那種翻轉過來的感覺,整個人被懸掛倒過來,就像垃圾桶被翻過來猛力地搖晃,要把裡頭的東西全部倒光似的。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緊緊地吸附在座位上,可是裡頭又有什麼東西要往外飛,就像是有一部分的靈魂要被風斂走。
她無法制止地與其他人一起高聲尖叫,不知喊出「哇」還是「呀」,也無法聽出別人在喊什麼。有一種共振的歡樂像痛苦一樣強烈地盤據了她,如膨脹的海綿般擠壓著她的心臟。
也許她陷入了夢境,也許她曾經昏死過去。一片白茫茫的雲霧,從鼻子底端昇上來,逐漸擴張,變大,直至它完全蓋住她的眼睛。有一瞬間她什麼也看不到,再也看不到那整片快速旋轉的模糊風景。她眼睛只看見一種光滑的、濃稠的、純淨的白色。那真是一種噁心的空白。它那麼黏膩,分明是什麼都沒有,卻又什麼都容不下,凝滯不動地蹲坐在她頭上,壓著她的臉。無法掙扎,彷彿她已經死了,變成一具無法動彈的屍體,被一團封在蠟裡的奶白物質包裹起來。到這個地步她僅能努力地狂喊,憤慨地抽光肺葉裡的空氣,直到有個東西慢慢地沿著咽喉爬上來,她感覺到自己開始在嘔吐。
然後這片白色逐漸變輕、縮小、遠離她的臉,沒有重量,而且有了弧形感。她清楚地看見一顆巨大的、白色的O,從張開的嘴巴裡冒了出來。
兩顆,三顆。她沒辦法數。它們全都冉冉地飄上湛藍無垠的天空。
她想,沒有人看見,她嘔了一連串氣球出來。白色的氣球。
坐在前方的父親自然不會看見。身旁的男孩不曉得究竟是睜開還是閉緊著眼,在全程中他一直尖叫。嗯,他的確是沒有看見,因為他在過後對她說:「妳沒有嘔吐。」
男孩迷惑地看著她。她可以讀出藏在他心裡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看吧,妳果然跟我們不一樣。
在他們一起衝出來的剎那,父子三人都立刻張開紙袋,各自往袋子裡嘔吐。蘇琴記得今天上午,他們在餐廳裡點了漢堡、焗飯、火腿雞排、薯片、冰可樂。當時她根本不想勸阻他們。
他們都低著頭,以類似的抽搐感和節奏,嘔出腸胃裡的雜食所化成的液態。無論是揉著胸口的動作,還是呼氣之後的虛軟模樣,他們看起來都是如此相似,她掏出一張紙巾給他們,白色的紙巾。她接過那三個裝滿嘔吐物的紙袋時,並非是不噁心的。
不只是因為眼前的孩子都是另一個女人生下的緣故,即使是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可能會長得更像父親,或更像自己。他們都會成為他的孩子,或者也會成為她的孩子,如果她盡力爭取,如果。如果她到死的時候還愛著他們。他們也許無可避免地會說著和她明顯不同的口音,或者也會逐漸地、一點一滴地愛回她。
但每個人都會離開她。在她死的時候,必然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死去。
這個下午真漫長,她覺得自己熬了很久。在遊樂場的另一邊,他們經過一種不停在旋轉的心型大杯子,在每個杯子裡有兩排椅子貼在杯子邊緣。
「你們還想玩嗎?」
小孩失措地看她。
蘇琴先走進去,她坐在裡頭等候。她抬起眼睛注視著三父子,她等候著他們的下一步。那個丈夫(那個父親)走過來了,他蒼白著臉,坐在她旁邊,握緊她的手。
「妳怎麼啦?」他低聲地說。「大家都很累了。」
她不理他。她轉頭朝向還呆站在杯子外面的那兩個孩子叫喊:「快點上來,快點。遊樂場要關門囉!」
孩子們立刻爬上來,男的靠向他父親。女孩起初猶疑著不知該坐哪裡。她伸手用力一拉,把女孩拉過來,讓女孩的耳朵貼近自己的心臟。
起初杯子的速度很緩慢,就像一首悠揚的樂曲。隨後,音樂越來越激昂,杯子就轉得越來越快。蘇琴覺得自己就像被一根看不見的湯匙,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拌攪著。他們的鎮靜和防備快速被融化,每個人的嘴巴似乎都被塞進了另一張嘴巴,從那裡吐出了尖銳的叫聲,不屬於任何口音或腔調,共同的叫聲縈繞在遊樂場的上空。
正如蘇琴所想像的那樣。在杯子停下來的時候,他們四個人就像一般正常的家人那樣,緊緊地黏在一起,像四塊融化的方糖。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