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上午,與我那家裡的偶然聊到「輪迴」這個字眼。她說:「做人好,做人有滋有味,也有趣,我下輩子還要做人。」我賣弄著一點信仰,矯情說道:「別了吧,修行是為了跳出輪迴,終止一切業力呀。」她說:「不要跳出去,我要做人!好不容易從畜生轉世為人,還要多感受感受。」我逗她:「妳應該已經做了好幾世人了,看妳,善良又漂亮,而且還遇到我,已經是做過好人的福報了啊!」接下來的氣氛,就如同一般幸福家庭,這裡不再詳述。
我是個扮戲的,始終認為,戲文給了演員機會,在不同的劇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彷彿歷經輪迴,演員每做一回專注的表演,便如一世輪迴,得以增長智慧。
忽地驚覺,妙!照這樣思考,編劇、導演、戲班班主,豈不就是判官、閻王?我過往二十年的工作中,既在別人的筆下輪迴,也令他人在我的掌中翻騰呀!
國光劇團王安祈總監領導的創意,《閻羅夢》,最近再次翻演。這齣戲的軸,建立在一個知識分子的遐想:「閻羅若能歸我做」?長久被支配者的立場,轉變成支配者,對他人施以指派、責令,這確實會教人陷入「濟世救人」的迷思。
閻羅若能歸我做,我要派那些不好好念書的小孩,下輩子去當老師!好教他們懂得辛苦;我還要派那些隨便盜版的天才,下輩子都當創意人,好教他們理解無奈;再派偷錢的父母去當自己隔代子孫的父母、花贓錢的子孫去當亦為父母的子孫,好讓你們知道,巨額贓款被花光之前,世代不得安寧!
閻羅若能歸我做,要派那些搞毒奶粉的痞子,下輩子當乳牛;派那些把澱粉混進胡椒瓶裡的奸商,下輩子當瓶子;派那些偷錢的官僚下輩子當錢,始終鎖在見不得光的夾縫中!
閻羅若能歸我做,更要派那些搞政治的下輩子都去演戲,愛演嘛!教你演個夠!派那些演戲的下輩子還得繼續演,活該愛演戲!永世不得超生!
若說演戲是輪迴,《閻羅夢》這齣戲,則是給了演員一個濃縮的機緣。男主角司馬貌入夢出夢,即得以體驗由生入死、由死復生,還做了六個時辰的閻羅王!項羽、關羽、李煜,由同一演員連趕三角,所得更是優厚,同一齣戲裡就輪迴三世;可惜不曾證悟解脫,落入無間,陷進反覆無解的境況之中。
《閻羅夢》一劇對結局的選擇判斷,品味獨到,並不認為一個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知識分子,得到一次教訓,就能頓悟,從此跳出三界之外,清新脫俗,而是繼續執迷於其中。這個對照,正與那三世輪迴的怨靈相應。但知識分子寫知識分子,仍是保留著轉圜空間;司馬貌之妻,凡俗之人,卻也正明白凡俗之心,「行囊中兩個槓子頭,你一個,我半口,朝夕相伴,清貧自在。」這樣的生活,還是引人遐想的呀。
只怕若干世代輪迴之後,那幾世清貧,卻可能越來越不自在的布衣書生,怕不會向閻羅提出請求,希望轉世做一個貪官汙吏,也來嘗嘗退而不休,處處忙辯解、事事編理由、天天跑法院,提心吊膽,眾叛親離,禍延子孫的滋味……這……莫非我也曾夢為閻羅,改批了生死簿……搞不好真是這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