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講評》
男人也需要安慰,這篇小說結尾擁抱父親,這點很棒。 ──呂正惠
這篇小說情節很有創意,「家拎師」這個行業名字取得好,真該有人去開設這個行業! ──李昂
聯合報文學獎 短篇小說佳作
電梯門開,羅貞蘭施施然晃將出來,寬肩厚背穿過擺放人高花瓶的廊,臂膀精壯朝大廈警衛揮揮,警衛微鞠個躬。大廳圓頂挑高,四壁散掛名複製畫,瓶裡插上幾根貓柳植物。「又是一個晚上。」羅貞蘭晃出大廳招計程車,眼瞪大廈外身銀漆的字:舜天帝景。「客運應該還來得及。」
「吳春輝,好溫暖的名字啊,人怎麼這個樣呢?」羅貞蘭初次與他見面就思考過。「名字就是個名字吧。」兩小時的交易那麼迅速就結束了,現在羅貞蘭準備上計程車。
兩小時前他施施然晃入大廈「舜天帝景」,朝警衛揮了個手,警衛微鞠個躬,他乘電梯到十三樓吳春輝的寓所,僅吳一個人在。吳春輝即來應門,兩人握手拍背寒暄。換拖鞋進了客廳,吳從吧台架上取兩個高玻璃杯下來倒點紅酒,羅貞蘭看他領帶西裝還沒換去。兩人沙發椅上坐定,閒聊公司大事小事,吳春輝抱怨下屬能力太差,資產負債表、現金流量表沒一個懂,人事單位還混個屁,他這經理也當得窩囊。羅貞蘭靜靜聆聽,以篤定目光望住吳春輝疲憊眼神。「怎麼眉毛也垂落去了。」羅貞蘭望住吳春輝削瘦雙頰,吳春輝注意到了,他抿抿唇喝口紅酒。向來如此,抿抿唇喝口紅酒暗示交易開始。「開始了嗎?」羅貞蘭也抿抿唇。
小碼表滴答答響,他抱住吳春輝滿一個小時,是該換個姿勢。吳春輝擱下紅酒酒杯站起來的一刻,羅貞蘭也擱酒杯站立起來,兩人對面無語,吳的瘦小身量籠罩羅貞蘭頎長陰影,沙發背後牆上時鐘安靜地走。吳脫去西裝外套露出灰白襯衫。「這樣就可以了。」羅貞蘭擁抱住吳春輝,精壯臂膀環繞吳春輝頭,將他擁入懷裡凝止不動。凝止不動似是天長地久,牆上時鐘仍舊安靜地走,一個小時這樣過去,小碼表滴答答響。一瞬間羅貞蘭手刀切入吳春輝左右兩脅,將吳春輝高高舉起,成了風箏的吳春輝並不掙扎,僅僅以掌按住羅貞蘭龐大臂肌,臉露童稚的笑。復又凝止不動,兩人天長地久,吳春輝笑臉上滑落淚痕。碼表滴答答再度發響,羅貞蘭將吳春輝擺回地面,坐回沙發喝完杯裡的酒。「感謝感謝。」吳春輝塞個紅包到羅貞蘭大掌裡。「我老婆快回來了。」羅貞蘭步出吳氏寓所,臨走兩人再度握手。羅貞蘭隨後搭乘電梯下樓施施然晃將出來,晃出大廳招計程車。客運應該還來得及。
羅貞蘭微微扭動肢軀,客運座椅對他來說畢竟還小了些。調整好舒適坐姿,羅貞蘭雙手抱胸瞭望窗外,看客運駛在黃昏的高速公路,駛進紅夕陽裡。
吳春輝好像變了,變得憔悴,眉毛垂得更低了。是也難怪,外商經理不能混過去的,沒那兩把刷子還罩不住呢,都說證券交易員比常人要短壽幾年,何況經理如此人物?
初次見吳的面是什麼光景?
那天下午進了「舜天帝景」,進了吳氏寓所,吳春輝開門寒暄相迎。「你男的啊?」吳的第一句話,帶點譏嘲與驚訝。「沒差沒差。」同樣高玻璃杯,同樣紅酒閒聊,同樣抿唇喝酒。羅貞蘭一眼睹見吳春輝就微一驚,怎麼會有這樣犀利的人物姿態?短小精悍的身量,鷹眼像能洞悉一切利潤與費損,商場叱吒人物就長這般模樣。
那次兩人僅僅擁抱五六分鐘,羅貞蘭感受吳春輝瘦小臂膀含蘊的求生意志,吳春輝縱橫商場不無道理,羅貞蘭感受小臂膀震動的脈搏血流。羅貞蘭高舉起吳,吳初時笑著抗拒,「啊哈,這樣不好吧。」後來隨意舉個幾次,吳春輝笑著拍羅貞蘭手,「好啦好啦。」羅貞蘭將吳擺回地面,喝完杯裡的酒,吳春輝塞個紅包進羅貞蘭掌,「我老婆要回來了。」羅貞蘭步出吳的寓所,吳春輝握手相送,鷹眼又讓羅貞蘭微微一驚。
客運駛在黃昏的高速公路,全力以赴駛進紅夕陽裡,駛離台北,往南再南駛去。
三年多來與吳春輝幾十次相約見面,愈到後面愈是頻繁。第一次見面之後隔上半年才有第二次見,後來四個月、三個月、兩個月,三星期、兩星期、一星期,吳的紅包紙袋淹沒羅貞蘭的小小套房,羅貞蘭有點不好意思,某次從電梯出來紙鈔抽掉幾張留個幾張轉送大廈警衛,先生還是微微鞠躬。壓力那麼大啊?
羅貞蘭微微扭動身軀,寬肩露出半截在座椅外邊。他雙手抱胸望向窗外,客運往南再南駛去。
「女生,女生,女生。」孩子們嗓音純真對羅貞蘭喊。暮色蒼茫的小學校園,夕陽在操場裡遍地濺紅,紅裡剩群小孩。「女生,女生。」「我是男生,我不是女生,我是男生男生男生男生!……」路邊常能看見兩個小孩吵嘴,小傢伙們話不好好地說,到最後比誰大聲,「你白癡你白癡你白癡你白癡……」「的相反的相反的相反的相反……」沒個結果,倒是聲嘶力竭殺意震天引來大人咆哮。「男生男生男生男生……」此刻小羅貞蘭採取相同手段。
羅貞蘭的確是個男生,孩子們對他大喊「女生」時候,他還是個男孩。他不僅是男孩,全班屬他身高最高,小四就有一百七了。某次體育課上游泳,游泳池面堆積黃葉,羅貞蘭更衣忘記鎖上,同學惡意玩笑大開更衣間門,羅貞蘭已經發育的腋窩以及胯部展示全班眼前。帶頭男孩比他矮了不只有十公分,男孩見到一怔,轉頭向眾小孩說:「欸,你們看!」集體靜默有數秒鐘,「……不管啦,你是女生,女生,女生,女生。」男孩開始領喊。
門關,羅貞蘭還沒回神,眼淚就流兩行。「女生,女生,女生,女生,」門外仍然狂喊,羅貞蘭沒有「男生男生」回吼,迅速更衣換褲。門開,羅貞蘭狂奔而去。
「這種狀況,你就輕輕搖他。」「真的?」「我有經驗的啦。」羅貞蘭與游柏彥兩人閒聊。他們學校的椰林大道黃昏時候很是漂亮,正午走倒有點熱,游柏彥捲疊袖管裸露黑壯臂膀,羅貞蘭走他身邊,兩人走在椰道一側,影子只一點點蠕動腳底。
游柏彥揹著一把吉他,他到哪裡都要彈個吉他。他沒有羅貞蘭高,但比羅貞蘭黑,笑來白齒黑膚很是陽光,誰面對他都感受到某種強烈安心。現在羅貞蘭沒有正臉向他,邊聊邊瞧游柏彥的側臉,側臉與那個夜晚的一模一樣。哪個夜晚?
羅貞蘭失戀的那個夜晚,他的女友再受不了大家對於他們戀情的譏嘲。女朋友介紹羅貞蘭給好姊妹們,一個雙耳提著大金屬圈的濃妝豔女立刻說道,什麼,我以為妳們是蕾絲邊,原來是個男的。從此羅貞蘭成了好姊妹們口中的「羅蕾」,聽來像錶又像專櫃賣的保養品,每次遇著都羅蕾羅蕾地叫,羅貞蘭渾然不覺女友的尷尬不悅。那個夜晚女友頭也不回離去,臨走啐出一聲:「呿,羅蕾!」羅貞蘭呆立原地。他找學長游柏彥喝酒聊天,游柏彥盡力安慰,羅貞蘭恍若不聞,福利社前猛灌台灣啤酒。瓶瓶罐罐擲入垃圾箱裡一半外落,兩人轉走椰林大道散心。椰林大道,還沒上大學時覺得不怎麼長,只是嚮往這個殿堂,上了大學覺得他馬的這椰子路怎麼他馬的長,妨礙趕課不說還會發生車禍,失戀時候就又不覺長了。羅貞蘭與游柏彥行走椰林大道似是天長地久,時間凝止不動,兩人靜默無語就一直走,走再走,走到盡頭折返來,走到盡頭折返來。星月漸漸中天,椰道上投出款款黑影。不知道第幾次走到椰道半處校園中央,游柏彥一把抱了羅貞蘭。
就這樣抱住了,星月中天之後再也凝止不動。被抱住的一瞬羅貞蘭微微一驚,他想學長所為何來,差點掙脫出去。他也沒問,就靜靜讓游柏彥這樣擁抱,感受游柏彥白齒黑膚、精壯臂膀,令人強烈安心的夜裡陽光。天長地久復又凝止不動,椰樹沙沙風響迴繞耳際,羅貞蘭被修復了,被游柏彥與他的擁抱修復過來,已逝戀情深刻淪入不必懷念的雜事堆裡,他和女友甚至抱也沒抱。羅貞蘭被游柏彥完全修復。「這樣就可以了。」
「我覺得你太適合了,這個行業。」當游柏彥提議羅貞蘭加入這個工作,羅貞蘭就一口答應,被修復的感覺太美好了。「你看你高、你壯。而且你名字好,碰到男客人就說我是貞蘭,碰女客人就說我是真男,哈哈!」游柏彥拍拍羅貞蘭背,椰林盡處學校餐廳人聲雜遝,碗啊筷啊五格盤啊擲來撞去,羅貞蘭凝神聽游柏彥說。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