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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首獎> 白雪公主和七矮人 |
◎呂政達 圖◎太陽臉
呂政達,1962年生,輔仁大學心理系博士生,曾長期擔任報社記者、主筆等職務,主要寫作散文,也在《自由時報》家庭親子版撰寫親子教育專欄。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宗教文學獎、花蓮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著有《我在打造他的未來》等書。
得獎感言:
想趁這次得獎感言,感謝我在輔大心理系博士班的丁興祥和宋文里老師,這個研究所以講生命故事為研究取向,我從去年躬逢其盛進來就讀,從這兩位老師身上學得不少招數。在這篇作品裡,將人的生命故事比喻成「輸血」和「蒐集血袋」是在上丁老師的方法論課上得到的靈感;我第一次聽到約翰.凱吉用星星譜寫音樂,則出自宋文里老師的口中。每個寫作者每次從一張白紙出發,開始奧德賽式的探險,寫作的靈感和脈絡當然來自廣泛的閱讀和借用;最後,再次向我已離去的外祖母,做最後一次的致意。
* * *
九十歲以後,她可以自由飄浮,穿越他人的疾病。
她首先來到隔壁的病床,閱讀牆壁的診斷書:「八十歲,肺部衰竭。」那老人只剩空洞眼神,張嘴,從凋萎的肺壁長出呼吸。緩緩,她伸出滿布皺紋的手,撫摩病者,沒有任何回應,她的歎氣隨即化為飄浮的碎片。
飄浮到更遠的病床,診斷表僅僅註寫:「Age」。仍有呼吸,已長久未再張開眼睛,探看來者用意。看護婦說:「阿公身體不錯啊,餵他吃東西,會張開嘴巴。」轉為小聲,像拉長尾音的附註,怕你還不清楚:「他只是老了,累了。」
她的飄浮,註定留下一張空的病床,卡片註寫一組號碼,代表她,另一組號碼代表用餐和吃藥的時間,證明她的存在。輪到我來探病,最先就發現一張空床,趕緊放下水果籃,重重吸一口氣,出發尋找這道飄浮的身影。穿過彌漫酒精味的病房,吸塵器總開著的走廊,處處是提倡健康的海報,如小聲訕笑。
那次,我遠遠看見她整座銀白而整齊梳攏的頭髮,坐在一個陌生的病床旁,也有一組號碼,代表一個人。我湊近輕喚:「阿嬤。」她點頭示意,繼續聽女病人講話,看來有七十多歲,一個疾病正在熱烈講述身世:「妳要跟我媳婦講,我沒有怨她。」轉而低語,外祖母湊過耳朵,輕輕點頭,撫病人的手,像兩瓣多皺紋的礁岩疊在一起。這種時候,我只覺得是在鄭重交代後事,心裡喚起感傷,我想,也許我該退出病房,而外祖母已站起身,又輕聲說了幾句話,隨我出病房。
「阿嬤,」我輕輕試探,「想不到在這裡會遇見老朋友?」
「不認識,」外祖母行進仍像飄浮,九十歲的特權,「剛剛才遇到的。」
確實,人們生病後會有說故事的欲望,那是疾病透過聲帶在說話,如話語的輸血,他們於是成了蒐集故事的血庫,緩緩由這座身體輸往另一座,疾病在體內滋長或熄滅,血袋豐收,繼續滴落。那次探視外祖母後,我很快又變成了一座血庫,是看我自己的病,慢性病,每隔三個月來一次,我在醫院餐廳等候診號,點杯咖啡和布朗尼蛋糕,一位婦人突然現身:「你有糖分嗎?」
「什麼?」我囁嚅問道。從我的臉色,已可看出我為血糖問題而來?
婦人乾脆在我對座坐下來,「上次檢查,我只吃一小塊蛋糕,血糖就飆得……」她開始講自己發病的經過,換了幾家醫院、幾個醫生後都不肯離開的病,要跟她登記在同一個住址內。我始終沒有準備好,將自己的血袋掏空,接納一個陌生人的故事,然而,她的話語像抓起我的臂膀,插入針頭,即要強迫輸血,她甜度極高的血溶進我的血,膩膩的味道充滿口腔。原先,我只想悄悄來看這場病,不要驚擾體內的病,讓它像貓一般安睡,「我……」我說,不自覺做出噓聲的手勢,「我沒有糖分的問題。」
「那就好。」她的眼神失望地瞥看我的蛋糕,緩緩走過醫院轉角,我清楚記得身影隱失後氣窗外的花盆。想起前次醫師發現我的血糖值沒有降下來,搖頭歎氣的模樣,醫師說:「唉唉,我再給你加一顆藥,長效型的,一天吃五顆藥。」那時,我也曾這般強烈地想從醫師的注視間逃開,細小的糖粒在血管內奔跑,流過心臟,一路歡樂地奔向頸動脈,如乘坐雲霄飛車,吃五顆降血糖藥的副作用,確實像,暈眩而又從那裡湧出無可名狀的快感。快輪到我的診號時,我站起身,想一想,決定將布朗尼蛋糕丟進最近的回收桶,默禱三遍,當做我發誓與血糖戰鬥的儀典。
我仍常想起外祖母的那張空床,只有卡片註寫一組號碼,一張病人不在的空床,首先聯想起:「病人到哪裡去了呢?」喜悅與不祥的兆頭在此咬囓,答案懸擱:她出院了還是送到……眼睛瞄向走廊後方,另有道出口。床是空的,卻占滿我對醫療和疾病的想像。
也常想起那次童年好友跌斷腿,我拖延數月才前去探望,手捧花束,同樣看見一張空病床,一組號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探病,心內緊張,如弓搭在提琴上的奏鳴曲懸宕等待轉折,指著床問來換床單的護士:「他……他呢?」護士頭也不抬,料想早習慣同樣的問題:「出院了,不然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我自己漫長的慢性病,如走進午後的長廊卻怎樣也走不出去,波斯貓腳步輕緩,血糖繼續竄流和循環,我開始擁有一組號碼,註寫在愈積愈厚的病歷上,定期出現,等候診號,等醫生看完驗血報告,問完問題,默默地在紙面書寫英文字。從病患坐的位置看像是音符,是醫生把我體內的歌謄寫在病歷表上。我問:「醫師,那真的是音符嗎?」「嗯。」醫生說:「這是藥的名字,我想再給你加一粒,一天吃六顆藥。」還有什麼?我仍相信我的號碼、病名和藥名可以演奏,像約翰.凱吉將星星的順序位置譜曲,交由西塔琴演奏。我的病演奏起來會像什麼感覺,多病的舒曼或激昂的貝多芬,對位賦格或隨興的爵士樂,鼓點陣陣,隨後層層疊高,成李斯特的前奏曲?
李斯特會說,還有什麼,人生就是一首等待診號燈亮起的前奏曲。我希望能夠學會飄浮,然後只留下一張空床和一組號碼,註寫在空白的病歷本,讓所有探望的人撲個空。
「阿嬤,怎樣才能學會飄浮?」陪外祖母看檢驗報告那次,我忍不住問這個問題。「什麼?」外祖母從沒有聽清楚我的問題,我想那也是九十歲的特權。她的髮從太陽穴向後梳攏,綴上髮夾,再在腦後梢挽髻。我不記得她曾更換過髮型,但白,如白雪覆蓋整座山頭,搭配淡紫印花布旗袍,外加乳黃無袖襟裝。在外祖母家廳堂的黑白相框,仍舊滿頭黑髮的外祖母也穿一式一樣的衣服,面露幸福笑容,與年輕的外祖父一起看向鏡頭。外祖父的手搭著她的肩膀,我總以為那時她想轉過頭去。
等候診號,她陸續轉過頭,向認識的人打招呼,問一下近況,穿越別人的疾病。一名婦人向身旁同伴介紹:「阿嬤九十歲了。」啊,從後排座位發出這樣的驚歎音:「WU─SO」,長長落下。
外祖母回過頭,望向那聲音,另一座白雪覆蓋的山頭,「妳不能用WU─SO,這是懷疑的語氣,很不禮貌。」我坐在後頭,忍住笑意,覺得像兩個老人返回少女,正在爭辯一件腮紅的顏色。說話的人於是伸出多皺紋的手,來拍外祖母肩膀。外祖母不吭聲,挺直背,白雪的山頭向診間移動。心頭擱著氣,她的行走仍像飄浮,那是九十歲的特權。
往後歲月,我繼續練習飄浮,向天空的方向躍去,來自外祖母的啟示,像她變過最神奇的魔術,外祖母飄浮在我的夢境,雪白的頭轉過來問:「那邊風景比較漂亮,你要一起來嗎?」像個祕密間諜坐在候診室角落,我聆聽他人體內的疾病,猜想他人也在偷窺我的,想竊走我的血,我體內磷光般發亮的糖分。
曾經有過的時代,湯瑪斯.曼的《魔山》裡,病患彼此刺探,肺結核病人把X光片放在口袋,癌症病人藏起自己的報告書,鎖進保險庫,然後忘記密碼,以為疾病會自動撤防。我不知道湯瑪斯.曼如何看待血糖,他早晨起床,吃不吃德意志的杏仁餅?
「妳有糖分嗎?」一次回診,我禁不住問守在一塊黑森林蛋糕前的女子,想告訴她關於我的故事。女子猶豫看我,果決拈起蛋糕,塞進嘴巴,露出禪宗的拈花微笑,教外別傳,我們無言相視。
卻從南方傳來外祖母病重的消息。清晨,送進小醫院,醫生診斷為心臟病。長期照護外祖母的舅舅打電話和媽媽商量,如果再惡化,要插管或放棄急救?我和媽媽趕回探望,建議換家大醫院。舅舅眼神黯淡,說他到王爺廟擲筊,得到的神意是外祖母年事已高,不能再移床。他們開始打掃舊厝廳堂,買該備的衣襪,準備辦後事。
拖過一個月,還是換了家醫院。這次,醫生診斷為膽囊破裂,併發蜂窩性組織炎,那時膽汁已溢滿腹腔,決定儘速開刀。
開刀那天,外祖母變成一尾魚,在白床被上拓著一個極深的輪廓,她沒有來得及逃離。我想起相框裡她仍滿頭黑髮,幸福微笑,但白,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後,白從她的髮根出發,一路跋涉到毫無血色的手掌,駐紮,當做這裡是未開發的寒帶。在手術房外,媽媽握住她的手,舅舅小聲啜泣,口袋放妥王爺廟的籤詩。外祖母卻反過來安慰我們:「你們不要怕,我要跟它拚了。」拚了。再動過兩次小手術,轉回普通病房,她持續夜間發燒,白天回穩。舅舅又到王爺廟求得一籤,卻不再透露訊息。然後迎接外祖母出院回家,身體暫時的凱旋。
從此,我到醫院,走過通往診間的長廊,總會產生凱旋的錯覺。吸塵器轟隆作響,某處有心電圖忙碌跳躍,剛驗過血的人捺棉球迎面走來,相會時聽見耳語:「一點都不會痛,請相信我。」我說:「你們放心,我會閉起眼睛,請大家加油。」
抽血一點也不痛,沾酒精的棉球擦拭皮膚,所有毛細孔舒張開,準備迎接刺入的針頭。
無數血球爭擠過針孔,突然現出一片光亮,「去吧。」我心裡默默祝念,與它們永久告別,堅定這場漫長的血糖戰役。
首日,發誓不碰澱粉與糖,直待飢餓發昏,視線泛白,才吃一小塊巧克力,一次一小口,像沙漠裡步兵連的補給水。六顆藥進入胃囊,暈眩、嘔吐的副作用同時發作,如叛軍滲透大後方作亂。「跟它拚了。」我練習外祖母的語調和神情,想像九十歲的勇氣從何而來,她的身體難道多了我所不知道的器官?一點都不痛,我跟抽血站的護士說:「謝謝妳。」血大量湧出,將我當成一口油井。
驗血報告出來那天,進入診間,發覺醫生仍然搖頭,透過鏡片注視我,我仍想從他的注視逃開:「血糖沒有控制好,血壓也不穩定,我很擔心你。」這是我宣戰多日後的戰果,醫生重重歎口氣,說:「再給你加一顆藥,七顆藥。」他低下頭在我的號碼邊寫長長的英文字,繼而抬頭:「就這樣,七矮人天天陪伴你了。」
驚歎,我能想得到的回應是:「WU─SO」,尾音拉長,落下。
「什麼?」醫生並沒有聽清楚,我決定不再說一遍。這是我的特權,做為一組病歷號碼,我的存在,我的對位,我的前奏曲。
如果前奏曲引導,迪士尼的歡樂曲風,加上一點罐頭掌聲,請歡迎我和外祖母出場,在各自的疾病後台,身體暫時得到勝利。喔,相對於疾病和死亡,沒有「永遠」這回事,像年輕醫師總看著我說:「藥效最多只有十二小時。」但是,「沒有關係的」,我的外祖母說。當我們穿越一座開滿丁香花的花園,她坐在輪椅上,身體仍感虛弱,已經忘記飄浮,我推著她移動。
只要挺直背,頭髮梳整齊,什麼都沒有關係,什麼苦都能夠承受。外祖母說:「那邊風景比較漂亮,你要一起來嗎?」嘿,我很想說,是我在推著妳的輪椅吧。望向她滿髮白雪,生命盡頭仍難以折損她的尊嚴,我低下頭,謙卑行禮,是,我的公主,我永遠的公主。
外祖母瞇起眼,很滿意我的回答。她垂下雙手,睡去,終於不再逃離。●
【評審意見】
對照
◎季季
作者善以象徵營造意象;文字簡潔,層次清晰,敘述焦點集中,亦是本文成功之處。
初看題目與首句,你可能以為這是一篇童話。不久你就會發現,作者安排的象徵意象是一種反諷:「白雪公主」指滿頭銀髮的「九十歲外婆」,正在南部老家住院;「七矮人」則指患有糖尿病的「我」所服用的降血糖藥物增為七顆,門診醫生幽默的對病人說:「就這樣,七矮人天天陪伴你了。」
於是你漸漸走入作者所構築的,關於醫療與病痛,壯年與衰老,生存與死亡的層層對照,從中感受外婆進手術房之前「跟它拚了」的堅強宣誓,對不能抵抗甜食誘惑的「我」終於有了啟發;「發誓不碰澱粉與糖」。
與「跟它拚了」的強烈對照,是全文反覆出現的「自由漂浮」。通過作者層次分明的敘述,你於是知道外婆的漂浮其實是一種自信,自在,以及對生命的包容。
自由時報-97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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