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訪山友不遇
2008/11/27 | 作者:呂昇陽/文 王修勤/圖
心頭猛然震顫,回憶與悲憫之情如水紋不斷的連綿擴散。是牠嗎?真的是牠嗎?當初我在荒山裡怎麼就認不出來,而牠怎也就將我遺忘而不來相親。
山頭已映著斜照的蒼茫,為了能在天黑前離開南橫蜿蜒險仄的山路,我只得依依的向充滿布農族風情的「梅山村」告別;帶著刻意吃剩的飯菜,直奔「復興」段的「拉法阿勒吊橋」。因為昨天路過此處時曾結識了兩個小「山友」,牠們是山路上的流浪狗,大隻的我喚牠叫小白,小隻而腿瘸的叫小黑。
昨天上山的路上,被發現於山路左側河谷中的一座吊橋所吸引,便隨興的停下車來尋訪幽境。誰知一下車就意外的看到牠們倆,正安靜而略帶羞澀的對著我搖尾乞憐。可我只有雜糧麵包可供施捨,狗狗應該是不吃這個的吧?但轉念思及人在鬧飢荒時連樹皮也吃得,當下即試探性的投與一些麵包屑,果然見到兩狗垂涎爭食,意猶未盡,於是我也就大方的獻出僅剩的兩塊麵包。
助人為快樂之本,縱使對象是狗狗亦然。懷著歡喜的心,且踏查吊橋去也!
這吊橋入口旁有一處林間隙地,見有一竹板搭成的小棚子,此時雖是空蕩蕩的,但想必假日時應有山農在此開舖做買賣,所以才會引來野狗浪遊棲身於此。至於吊橋本身的模樣可就有趣了,其入口處弄得像座牌樓,粉刷白漆的牆面上新添了數朵襯著綠葉的大紅花;雖是「洪通」式的筆觸,卻可以看出畫的是鮮豔純潔的山百合。
迨走進了吊橋,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晶晶然鑲嵌於遼闊溪床上的湍急流水。我不覺又驚又喜了起來,沒料到隨意停車瀏覽,竟可遇見如此雄奇瑋麗的一座吊橋風光。而橋的另一頭,望之有廬舍三兩幢,不知是孤家在此,抑或其後有村?造次間竟不敢登岸訪視,擔心唐突了山人的清修。我且自徘徊孤懸於陽光燦爛的吊橋上轉側西東,東面但見青山挾溪水排闥奔臨,西向則有荖濃溪水滾滾翻騰而去。天地寂寂,只剩潺潺之聲若輕雷迴響。
收視返聽之後,才察覺剛剛餵食的小白一直前後相隨,牠的眼中再無乞食意,有的盡是主僕的相顧信任之情。我愀然的凝視牠的眼,思索著這一見如故的默契,是否也隱含著一份前世今生的靈犀!人生難得與一條初識的狗相偕漫步於山野的吊橋之上,物我無對,其樂融融。不過我畢竟還是要繼續旅程的,只見牠解意的陪我走向座車,然後謹守分寸的停住腳步,優雅而深情的目送我的離去。
念去去,峰迴路轉,陽光漸稀微,但有「天池」雲煙,「檜谷」霧雨。
當我遊觀至「埡口山莊」且流連了一宿再折回到拉法阿勒吊橋時,嘿!牠們竟還認得我的車。都還沒將車停穩呢,牠們就興奮的趨附窗下躥躍不已,似知故人來;而此番的熱情則明顯有別於昨日我初來乍到時的靜默與怯怯。趕緊拿出食物分享,一時人狗嬉鬧同食,食盡而人狗俱歡。
然夕陽已度了西嶺,群壑倏轉昏冥,遠道的我真的必須離開了。有些不捨的跟牠們揮手說了BYE!BYE後,將心一橫就開車上了路,豈知卻從後照鏡裡瞥見小白正一路狂奔追隨。啊!莫非牠知道這次我是真的離去?霎時,眼眶不覺一陣的溼熱。唉!希望你們永遠溫飽平安,親愛的狗狗!!
離開了拉法阿勒吊橋後,我也直接驅車出了南橫。玆遊自此結束,我也再度投入世俗的生活,但偶爾卻會無端的牽掛起那兩條山路上的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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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秋復來,轉眼經年,終於又可掙脫塵網而在非假日獨自前往南橫遊歷。懷著一顆「過訪故友」的心情,我將再次來到復興的拉法阿勒吊橋。這次特地準備了剛出爐的雜糧麵包,以便用來慰問去年秋天在此邂逅的兩隻流浪狗。
然而當車行到昔日與狗狗相遇的林間隙地時,周遭卻是一片死寂,落寞的走出車外眺望,不只不見了狗影,甚至連盤空橫谷的吊橋也神秘消失。啊!這驚不小,因為偌大的建物怎麼可能憑空蒸發?不禁令人想起《莊子.大宗師》之「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臨深履薄的躡步崖邊,才赫然發覺曾經堅實矗立於岸崖的橋墩竟不知於何時傾圮而滑落在溪床之上。世事果真無常,竟發生這等險怪之事。
橋既毀棄,則此處無人出入盤桓矣。狗狗若依然苦守此地則生機無望,故其必遠走他處,或上坡或順下,只是而今不知落腳於何方?
岸崖邊訪狗不遇,惆悵之餘翻生一份奇想,也許牠們只是恰好溜達到溪邊喝水也未可知。於是我忙不迭的循著斷橋右側的小徑,下切至有盈尺卵石凌亂鋪陳的河床,若鶺鴒飛躍點石般的來到水邊搜尋,期盼可以看見小狗出沒的蹤跡。無奈卻四望杳然,寂天滅地中只有這粉粉淡淡的一帶水藍,差可慰懷。
水湄徘徊,這荖濃溪上游的河畔,清淨得覷不到一漬下游慣見的污濁泥沙。自身邊奔下的流水在溪石間渹渹而過,水洗石,石滌水,不時激湍而起的波瀾碎花在陽光裡更顯得璀燦耀眼。此際,上游,下游,彷彿都湧躍著淺淺的「千堆雪」,散觀如朵朵靈動錯落的雪蓮。
在一處瀠洄的孤突石上坐定,眼下潺湲的湍瀨如歲月過往,而我將光陰拋擲,坐看累世變幻的風雲。驀然抬頭,與對岸質若金剛石的巉峭岩壁無言相望,視線超越溪流淼淼,魂魄悠悠,始知山中本無甲子,本無魏晉。
自河谷亂石處返至南橫公路旁的停車處,午蔭幽寂,不復出現的是曾經雀躍與我周旋的小白。可是在葉影婆娑間,去年人狗同樂的光景分明不滅。
今我重來兮,在距離拉法阿勒吊橋尚遠的一個山彎轉折處,亦曾停車餵食一隻白色的流浪狗。可是牠顯然已顛沛流離了太久,所以見我往牠走去,便夾著尾巴竄入灌木叢裡。縱使將香濃的麵包置於入林的洞口,牠亦不來親近,反而是驚慌的走避益深。我只能假裝離開以解除牠的猜忌;待我去而復返,才安心的發現牠已將食物叼走。
當時也曾以相機拍下牠蕭瑟淒徨的身影,而後在回家以電腦檢視此遊的相片時,才幡然醒悟,這隻白色的癩皮狗,不就是去年在吊橋所拍攝的那隻「小白」嗎?心頭猛然震顫,回憶與悲憫之情如水紋不斷的連綿擴散。是牠嗎?真的是牠嗎?當初我在荒山裡怎麼就認不出來,而牠怎也就將我遺忘而不來相親。
原本去年還是一隻活蹦亂跳的流浪狗,何以今天會是如此的失魂落魄?如果牠真的是小白,那麼在過去的一年裡,必定遭受了難以想像的創傷,否則神情不會憔悴至此。想起牠潛身在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所在,既無人家與遊客,又將如何覓食營生?念此,衷情不禁一陣的淒迷,懊悔當初沒能將牠從絕境裡領回。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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