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兩側二株大喬木枝葉蓊鬱。左邊是母親生前所植的榕樹,小樹時移植來此;右邊是妻在社區綠化時,向市府爭取種下的台灣楓香。
生為樹木有個由不得誰的宿命,它必須朝向空間,作最大光能的利用。若無意外,一株平坦開闊地上的獨木,通常長成圓錐體,那是太陽神精雕細鑿出的完美幾何造形,可以說,人工一插手,混沌應聲暴斃,只不過世間沒幾人擁有如是知覺。
神祕中的神祕之一,就是小樹如何長成大樹,大家都看得到,卻沒有人知道。人體外貌的變化,由搖籃到墳墓,單純得很,比例等幾個參數就足以表述;但設若你的四肢開始分化,每個手指、腳趾都可以生成手臂與大小腿,復可循環生長成千千萬萬肢體,則恐怕已非手忙腳亂得以形容。
我觀山林一輩子,可還沒參透這等奧祕,而且,每種樹都有不同的生長策略,釐得出的總原則是最大光能利用,以及最低自我競爭效應,至於細節與案例,就像海面上的粼粼浮光,晶晶閃閃,無可捉摸。
例如我詳加觀察、測量、排比的幾種楠木,枝椏的生長明明存在著模式,又找不出模式。一段枝椏,像我的手伸出,從大拇指到小指算是五側枝,哪根側枝將長成主枝?你可別天真的以為中指代表原主枝的末梢,理所當然地延展下去。在我所觀測的枝條領銜前衝的現象中,幾乎都是風水輪流轉,伯、叔、堂、甥各有機會,不僅是枝節替換,優勢禮讓,出人意表才是常態。因為主觀條件之外,外在環境因子的瞬息萬變,毋寧才是逢機中的逢機,主流之外的主流。反正你也不會在乎我中規中矩的所謂生物科學的研究,要命的是結局,只合了《金剛經》的主要邏輯之一,只要是規則,即非規則,是名規則,生命就是非是即是,是即非是;非是亦是,是則非是。並非上帝瘋狂,而是瘋狂證明你的無知,知之外,無知才是所有,生命的章法迄今未有固定章法可知,知即囿見,於是,神祕主義有機可乘。坦白說,神祕主義可恨又可愛,可愛在於它點出了還有什麼,可恨在於無知以無知卻又以霸道的方式來展現,以至於知與無知沒有界線,在究竟處沒有差別。
我討厭談玄弄道,上述是不得已的事實,重點在於家門前的大樹,它倆在靠屋處生長受限,得以發展的,剩下朝馬路的西方,以及兩樹之間的有限空間,也就是我在二樓書房的跟前。不出十年,兩樹的枝椏競相伸竄,幾近填滿視野,此間的枝條、群葉的征戰與調和,細膩而不失殘忍,但我還是只能以結局來表述。
我書房外的小陽台原本有個大盆栽,裡頭植栽何時消失倒也忘了,也沒察覺有株「輪葉羅摩」悄悄地長出。這「輪葉羅摩」的名無人知曉,因為它是我的權宜稱呼,它的種源可能是我在澳洲不經意或意外帶回的,怎麼會萌芽抽長我更不明所以。它是三葉輪生,倒長披針的革葉堅挺無比,長度可達三十公分以上,寬約四至五公分,葉緣布滿波浪狀的硬尖刺,直是刺蝟般扎人,而肉身難近。
一開始苗木直挺向上,前五年朝向左側榕樹的光斑缺口發展,長成約莫一公尺的左傾小樹後,先端生長點即倏然停滯,很可能是在榕葉層疊陰影阻蔽下,終止了生機。之後,就在基幹處萌長第二枝條,朝向右側台灣楓香的破空夾縫下伸展,後五年竟也長成等高的右傾枝,且呈現取代左舊枝的趨勢。今年,它長出四節十二片新葉,我每天在案前盯著它伸展。
毫無疑問,大樹下的小樹生長,枝葉芽的興衰榮枯,取決於有無充分的陽光,我看著這股沉默的競賽十年,特別是今年夏天,每當午後,直射的陽光穿過唯一的缺口噴灑下來,輪葉羅摩的新葉開始點亮,新葉的淺綠鼓鼓地脹滿生機,而我只有眼前這盞希望,以至於遺忘了所有大塊豔陽的無邊無界。我盯著它,生怕哪片烏雲又無心地遮蔽它有限的吐納。晴天的下午一時半到三時半之間,我的世界就是這盞綠燈綻放,三時半之後,我也凝視著陰影,分分寸寸吞噬掉曾經的盛宴,而還歸一片死寂。夜晚時分,只剩一坨鬱鬱的墨塊,好似動盪不安的墓碑。
有時候我會到陽台看看楓香的架勢,我知道明春橫一側枝早已蓄勢待發,一旦夏蟬初啼,這僅有的破空勢將完全充塞,屆時,輪葉羅摩的枝梢是否枯萎,我不作多想。「任何生命可以失敗多次,直到他開始責怪別人、怨尤時運之前,他都不算是一個失敗者」,輪葉羅摩會否夭折,我似乎並不怎麼在乎,我只學會看著人世間、生界的翻騰顛覆,紛紛攘攘,看著心的暴動與平淡,沒有多餘的延展。這等凝視非思考,似乎正是輪葉羅摩的向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