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真正的老家那「廳」並不奇怪、更不特別。
在那「廳」裡,比較特殊的,是長桌上有一個發條的深色老木鐘,有點舊,但又因為很長時間很細心的照顧與擦拭,而使略已磨損的木頭表面仍然光滑仍然異常的乾淨,那時候的我當然不明白那是那時代極珍貴的家族收藏,還是一個遠房親戚送的,極有紀念價值的老東西。
但,更奇特的,卻是桌旁,門框上掛著「阿公」裝框的黑白老照片。「阿公」的臉有點嚴肅,甚至看起來有點凶,那時候的我實在太小了,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他在那時代會用那種方式、那種神情拍照,只覺得很有壓迫感,後來就在心中變成和那老木鐘的發條鐘擺聲一樣的又悶又單調,那是遙遠而封閉的年代某種極細膩而貼切的畫面,有些好感與不免隨之而生的「空洞感」。
想到另一個有更深「空洞感」的夢。
也在那「廳」,模糊的畫面從窗邊的陽台側有一條裂縫開始,那裡並不陰暗,但也不光亮,長桌上有好幾個上發條的深色老木鐘,有的還是法器,但也上發條,所有陳設都是舊的,但也因為很長時間很細心的教徒們的照顧與擦拭,而顯得很令人窩心而溫暖。唯一奇怪的,是我待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有一個背假翅膀扮成小天使的小孩在旁邊,他動作緩慢而吃力,有點踉蹌而不自然,好奇地看了更久之後,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小孩,但還是看不清楚是真人或上發條的機器做成的,不過他還是專注地寫著字,正記錄所有的唱詩班或人「嚴肅」討論著的事在牆上。但沒有人發現我在場,在一個角落,其實,我也還小,跟那發條小孩差不多高而已。
接下來,場面開始變得很混亂,聽到怪聲音越來越近越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所有教堂裡的人都緊張起來,大家仔細一看,才發現我來的洞口有很多穿制服像軍隊的人們成群走過來了,看起來是要逮捕教堂裡面的人。正當大家都開始慌了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些人都好像我的遠房親戚們,記不太得名字或長相,但並不是陌生人,我也沒跟他們呼救,只呆呆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那發條小孩看到追兵,就有點害怕地從另一個牆上的洞走去,我也跟著他,竟就又回到「廳」的那陽台,再來就看到窗,和「廳」門框上掛著的「阿公」相框裡的臉的嚴肅。
大概是因為小時候聽父親說過「阿公」是讀書人,但奇怪的是,他在照片裡卻穿軍裝,腰間還佩劍。
直到很後來,才知道「阿公」因為教書教了很久很久,還當過日本時代小學校的校長,所以才有那時代那麼體面的照片裡的扮相,也難怪他的神情那麼嚴肅。因為在那個時代,「校長」其實是一種官職,有體面的近乎掛階的制服式禮服,包括佩劍,其實是極受人敬重的。
後來仔細想想,那種「嚴肅」應該也不完全只是「天皇子民式高高在上的權勢的自以為是」而已,也必然有著「讀書人在異國統治下當官的」那種從現在很難想像的「面對困境不得不認真以對」的寫照吧!
但,那時還太小的我並不了解這些,甚至對那照片和照片裡的「阿公」完全沒感覺,因為他和他那時代在我出生之前就消失很久了,而只在那「廳」近乎灰白的陳設與有老時鐘聲音空氣的「嚴肅」中(或說,在一如那上發條的假天使小孩被包圍的踉蹌中……),被裡頭「阿公」的照片,喚起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