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二屆星雲文學獎‧優秀獎》洗白白
2009/1/16 | 作者:陳美芳/文‧鄭美珠/圖
小耀祖等一眾癌童,都等著我回來給他們洗白白,還有其他的癌症村的患癌孩子,我也要給他們洗白白,哪日,我沒能再隨隊下鄉服務,扛著一桶桶純淨水上癌童家門,那就唯能跟他們在天國再見了。
醫生說我的日子不多了。
於是我選擇跟隨廣東醫療隊到河南的癌症村下鄉服務。醫療隊的成員,來自廣東省各城鎮各鄉的專業醫生和護士,輪流告假以及自費當義工,我是當中唯一沒有醫科護理文憑的,也是唯一來自馬來西亞的「老外」。大家都曉得我是一個藥罐子,對我走路跌跌撞撞,做事磕磕碰碰已經習以為常,我一直隱瞞我的病情。
我隨隊出發之前有大半個月,被安排在醫院實習最基本的護理技巧,學會了消毒傷口和如何包紮。當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在一個叫陳口村的癌症村裡,面對一個個末期癌童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為什麼久病無親情?為什麼癌童的父母可以狠心撇下病危的孩子跑到外省大城市掙錢不肯回來?服侍一個末期癌童,單單就憑跟人有骨血之親,愛心也會有乾枯的一日,眼不見為淨,朝夕相處只有哭斷肝腸以及累個半死,與其全家面對死亡的威脅,不如擺脫這痛苦的陰影,於是患癌的不管是老是幼,都只能讓他們留守家園自生自滅,久久匯些錢回家就仁至義盡了。這是我看見癌症村的殘酷冷漠現象。
我第一個接觸的癌童,名叫亮亮,但是她沒有爛亮的童年,也沒有亮麗的明天,她甚至不曾擁有過一天半日明亮的生活。
那日,我被醫療隊的領隊分配到亮亮的家,同行的還有兩位護士義工。甫踏入亮亮家的院子,但見亮亮的爺爺,手持一塑膠水管,朝地上直噴水,有一位被剝個精光的女童,正橫臥在那兒,她的頭髮有大半禿掉,因瘦到極點,五官超然的顯突著,在她那張猜不出是八歲還是六歲的臉上,造成暴戾貪妄的神情,兩隻眼睛直如死魚眼,整個嘴部歪斜,且身子瘦得剩下皮包骨的架兒,那分明是一具腌在疾病裡的一條小人肉,噢不,更像一條光了毛的獸。而最叫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整個背部,潰爛了一個大窟窿,無數條的蛆蟲,在那兒周游穿梭,沒有誰瞧了不覺骨骼發酸,頭皮發麻的。
因為那嘩啦啦的水聲把亮亮的哭音給掩蓋了,況且,她小病軀的哭聲也實在太微弱,像不知哪裡傳來的渺渺的嬰兒抽噎,忽斷忽續,接不上氣。形容貼切一些,她的哭音更像貓兒的嗚咽。
目睹此景,我再也按捺不住,沖口止喝。亮亮那白髮蒼蒼的爺爺冷不防我的出現,回過身來,一時過於緊張,忘了把塑膠水管往地上一擱,或先把水井頭給關上,結果那塑膠水管隨著老人家的轉身,嘩啦啦的水勢直朝我身上噴射過來。我在渾身濕透的情形下仍不忘第一時間上前將亮亮抱起來,直往屋子裡衝進,見有張破板床就把那全身濕漉漉並且不停抖顫的小病軀放下,然後從自己的背包裡找出一條毛巾,細細輕輕地給她揩抹,隨著我揩抹的動作,她那潰爛的背部裡的蛆蟲都一條條爬上我的手來,唬得我魂飛魄散,但是我咬緊牙根不讓自己尖叫出聲,強忍得全身骨骼都要爆裂了。我不能讓亮亮受驚,我唯能讓自己強壓驚嚇。當亮亮的身子揩抹乾淨又被換上乾淨衣服的時候,她看著我,臉上起了一種不可抑制的表情,喉骨不斷上下起落著,好半响,卻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我要把耳朵靠近她的嘴巴去,才能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她原來是要謝謝我替她洗白白。
臨走時,我留下一點錢給亮亮的爺爺,讓老人家到村子的雜貨店買幾桶純淨水。因為這村子離白河太近,他們這裡的井水都有股子化肥味,燒開後上面漂著一層沫子,好像一層油,下面白糊糊的一層,全是沉澱物,喝了會生病。我在隨隊出發之前,對著地圖仔細研究了沿著嚴重污染的河南省白河一帶,從上游到下游,到底有多少大大小小村子,發現足足有二百多個,原來,所謂的癌症村,不僅僅是指翟灣村、馬庄村、判官村。
我第二個接觸的癌童,是亮亮家隔壁的小耀祖。跟亮亮一樣,也打從患癌不久,父母就離鄉背井,把他丟給老得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姥姥。跟亮亮一樣,他沒有光宗耀祖的前景,甚至連成長的人生都沒有。
推開小耀祖的房門,但見房中黝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隨著我把房門推開時所帶進去一道昏慘慘的日光。我在板壁上摸索到燈掣扳動,但久久仍不見燈光亮開,分明是房裡的電燈泡早給燒了,再不就是連個燈炮也沒裝置。我唯有探索走進了房中,裡面又悶又熱,迎面撲來一陣腥膻的惡臭,好像是死雞死貓身上發出腐爛的穢氣一般,我只覺五臟六腑都翻騰上來,全塞在喉頭,急忙退出房外,用手捂住嘴。
待我再往廚房打個轉,折返後房,手中已多了一根燃亮的蠟燭。在燭光映下,我終於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小耀祖了。縱然我已有心裡準備,卻還是強抑不住的滿心疙瘩。他的頭也全禿掉了,光剩下幾條長短不一的白毛,要不是他久不久身子會打哆嗦,都實在分辨不出他是人是死屍。他那給重重疊疊的衣裳被窩裹埋在破板床上那張爛草席的身子,驟然看去,像是一個乾縮了的老嬰孩。還是無從辨認性別的老嬰孩。他的膝關節流潰爛,止不住地流血流膿,本來就瘦得走形的腿,肉一點一點地爛掉,蛆蟲一片白光似的傾巢而出。
我先給小耀祖消毒傷口,再替他翻轉身挖肛門裡的糞便。同行的兩位護士告訴我,在癌症村裡,幾乎每個癌症病人不管老幼,都鬧嚴重便秘,因為沒錢買純淨水,又怕喝多井水加重病情,一旦少喝水,自然就難於大便了。
我親自給小耀祖洗白白了才離開他的家。
是日夜裡,我跟一眾醫療隊的成員,在村公所留宿,一律打地鋪。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乍地驚醒,死命把耳朵撳在村裡一戶人家的房門上,聽著聽著,隱約聽見房裡傳來如同小貓一口一口咻咻呼氣的聲音,啊─那到底是亮亮還是小耀祖的哭聲。
告別陳口村,村民一個個問我同樣的問題;你還會來嗎?我大力點頭。我當然還會回來,亮亮、小耀祖等一眾癌童,都等著我回來給他們洗白白,還有其他的癌症村的患癌孩子,我也要給他們洗白白,哪日,我沒能再隨隊下鄉服務,扛著一桶桶純淨水上癌童家門,那就唯能跟他們在天國再見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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