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夏,母親意外的出車禍,在開刀住院那段期間,她總掛念著已七旬的外婆身體是否安康。看母親兩手打上厚重的石膏、因受傷疼痛而些微扭曲的臉龐,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啞巴外婆一人住 母親掛念我探望
剛來量血壓的護士又折回來,在點滴瓶內打上止痛藥,冰冷的液體一滴滴流入母親紅腫的手腕,我的視線更迷濛了。我說:「媽媽,妳就安心的養好身子吧,我會帶弟弟時常去看外婆的。」
我很明白,母親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四個孩子,以及住在三個村子外的老舊眷村內年邁的外婆。母親曾多次要接外婆來與我們同住,但眷村的老家,留著太多已仙逝的外公的回憶,外婆不願走。看外婆那樣,母親沒再堅持。
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外婆只要一開口,總是「咿咿啊啊」的連一句話也說不清楚,在著急或生氣時,像鴨子般的大嗓音更為高亢、刺耳;小時候,我好羨慕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疼愛的小孩,但家中的長輩,在父母還未結婚時,就已陸陸續續的離開人世,而唯一還健在的外婆,卻又溝通不良,讓我沮喪了好一陣子。
現在回想起,身為外婆女兒的母親,都從未用任何一種不尊敬,甚至輕視的眼光來對待外婆,我卻有那樣自私的想法,實在很不懂事。
由於外婆無法用語言表達情緒,母親因此發明了一套和外婆溝通的方式,除了親密的碰觸,還夾雜許多豐富、活潑的肢體動作;當時懵懂的我,實在無法理解她倆的「談話」,直到我稍長才明白,那些旁人看似傻氣、幼稚的行為,是母親和外婆相互信任的表達方式。
母親說,外婆出生不久,連續發了好幾天高燒,因當時醫療不普及,她的雙耳在漫長的送醫路程中受損而失聰,因此無法正確學習發聲,才連一句話都不會說。
咿咿啊啊叫吃飯 輕狂的我好愧疚
在那個年代,「教育」對貧困家庭的孩子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所以外婆也不識字,只會歪歪斜斜寫出自個兒名字那三個大字。雖然她有殘缺,但我從外婆年輕時少數幾張舊照片中,發現她可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呢。
也因父親的觀念傳統,母親往往只能在大年初二才能回一趟娘家,若平時回去,父親鐵定破口大罵,連續罵個幾天是常有的事。
想念外婆的母親,因此常趁著上班中午休息的那短短一個小時,獨自騎老舊的機車,去探望在三個村子外的外婆。
之前,外婆對我來說很陌生,因為我從未主動回外婆家,頂多在過年過節時,才回去與她會一會面,就算是見過長輩了。這次母親發生意外,固定去探望外婆就成了我的重要工作。只要我們一回去,無論何時,外婆都會把我和弟弟拉到廚房,盛一碗滿滿的白飯、端出親手做的料理,用她獨特的大嗓音,咿咿啊啊的叫我吃飯。
由於母親住院,外婆知道我和弟弟三餐都隨便打發,很久沒吃到熱騰騰、有媽媽味道的菜了;我永遠忘不了第一口吃進外婆的料理,那種溫馨的感覺,於是含著感動的淚水,吃一桌外婆滿滿的愛心。我除了感恩,還有更多的愧疚、自責,為何年少輕狂的我,從未想過要抽空回來看看孤單的外婆?
寶刀未老的外婆,做的紅燒魚,總讓我和小弟垂涎,只要一條紅燒魚,就可以讓我們連續扒好幾碗飯。外婆通常會在一旁,笑吟吟的看我們大快朵頤,整張臉顯得容光煥發,還神秘兮兮的把我拉到一旁,指一指放在一旁的豐年果糖,我才知道紅燒魚會如此滑嫩可口的原因。
跟外婆比手畫腳 把鬼說成大蟒蛇
外婆家的院子,有一小塊菜園,裡面種著地瓜、九層塔、辣椒等有機蔬菜。
她拿了一個大袋子,一捏一扯,就把那些蔬菜的甜嫩菜心摘下,裝了滿滿一袋給我們,其他老的、葉子長了蟲的,留著自己炒菜。
我與外婆親近後,才更加覺得外婆像老菩薩,總是默默的付出,不求任何回報,並時時刻刻掛念著兒孫,就算舅舅、阿姨和之前的我,一年才回去幾趟,外婆也從來不責備,總是形單影隻的住在老房子裡,過著枯燥乏味的日子。
現在,我和小弟只要有空,就會帶外婆喜愛的零嘴去陪陪外婆,有樣學樣的比手畫腳,以生動的表情和外婆溝通、逗她笑。
有一次,我和小弟剛看完一部日本賣座的鬼片,迫不及待的要和外婆分享,姊弟兩人就在外婆前面,靈活的運用四肢,擺出認為最恐怖的姿勢。外婆專心的看我們表演,頻頻點頭,我和小弟可真樂了,比手畫腳得更賣力。
之後,外婆跟已出院的母親用肢體語言溝通時,竟然「問」她,是不是有條大蟒蛇,讓我和小弟嚇成那副德性?母親一臉疑惑的問我:「妹仔,外婆說哪裡藏了一條蛇啊?」在一旁的我,傻楞楞的說:「啥?我說的是鬼片耶,關蛇什麼事呀?」天呀,這下誤會可真大了。
看著孝順的母親像捧著珍寶似的,小心翼翼的牽著外婆的手,我乍然領悟,原來「愛」是可以傳承的,外婆愛母親,母親愛我們,為了孩子,可以使柔弱的女性,變得堅韌、勇敢。
感謝外婆,讓我擁有愛我們四個孩子的母親;也感謝老天爺,讓我如此幸運的得到傳承下來的愛,我會永遠孝順母親,也孝順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