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活著
2009/2/23 | 作者:安順/文 楊仁明(印象畫廊)/圖
佛問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數日間。佛言:子未知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飯食間。佛言:子未知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呼吸間。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佛說四十二章經‧第三十八章》
我在月色最為淳厚之際醒來。因著一場半途而廢的睡眠,醒來時將自己陷空於萬物停止營運的時間凹槽上。萬籟俱寂,而房間壁上時鐘微弱的顫抖聲在此際竟然如斯清晰。
我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一吐一納,像來回擺動的鐘擺,在一條叫做生命的弧線上遊移。就這麼一下下擺動,一眼瞬間,便已經歷二十餘個年頭。
聆聽著鐘聲,我起身走到百葉窗前。窗前可以清楚感受夜涼沁人的冷,抬頭但見一輪滿月,和著滿天繁星。憶許多年前,父親曾經教我從滿天星斗裡辨認星座。然我始終只認得流星,那極其短暫的存在。
四點半的空氣異常清新。我站在窗前深深吸氣,吐納間多麼深刻的感受到,所謂活著,不過是在一呼一吸之間。而生命抵達的時間點,是一個無人得以預測的刻數,那抵達之謎,始終成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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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飯桌上再度和我提起父親生前往事。那些瑣碎的小事,事到如今便突然值得被懷念:一條腰帶使用至破舊不堪仍然不肯更換;吹口琴時會走音等等。
「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
話題說到這裡有些許凝滯。兩人相對無話,只有粗濁的鼻息在飯桌間傳遞。
「我曾經算過他的呼吸。」我道。
母親沒有聽見。
我伸筷夾起一株白菜放到母親碗裡,驀然發現,自己未曾主動夾過半條菜給父親。我因此而陷入沉思。
子欲養而親不在。
關於父親的衰老是生命裡一種無可救藥的傷痕,隨著歲月流轉而逐漸擴大,乃至極度的敗壞。父親晚年期間,偶爾會和我同房。那時他已清楚呈老態。斑駁的白髮,再也不挺直的背脊,那些印刻一樣揮之不去的改變教人神傷。多少個夜裡我從睡夢中醒來,仔細聆聽他沉穩的呼吸聲。每每窺聽他的呼吸聲,常讓我莫名感傷。就像想從中確定什麼似的,卻更像不確定什麼似的。就如諦聽一座行走已久的舊鐘。你確定它仍然在行走,卻再也不確定它什麼時候停下。
世人但知生,未知死。人命在幾間?不過在呼吸之間。那麼長,這般短。那麼無常,這般真實。
佛言:「當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無我者,我既都無,其如幻耳。」
《佛說四十二章經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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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客廳牆上完全停頓的舊鐘拆下。它在迎接自己的死亡時間之前,所做的事情便是一直重複的兜著圈。
父親在數年前病危。病發的正確時間點,現在已經無從考察。當時家中一片慌亂,我和姐姐們輪流赴醫院照料他,並打點一切。是夜,我站在他病榻前默念《大悲咒》。病房很靜。靜謐中只有時鐘滴答構成單調的背景音樂網罩我們,提醒我們時間的流逝。我們倆的呼吸聲輕輕交叉並穿越侷促的空間。我一度十分擔心病房最後只會剩下我單調的呼吸聲。然而他的呼吸雖然是很急促,卻一直很平穩。像古舊而不肯歇息的鐘擺,頑固而長情。
父親選擇於我沒有在醫院站崗的時刻離開。那時接近半夜,正是我往常醒來,偷偷窺探他沉睡時的鼻息,那一個同樣的時間點。
他始終沒有讓我為他記錄下時間停止的刻數。那抵達之謎,從此成謎。自此我懂得,無常如影隨形。你永遠無法擺脫自己的影子。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死像時針無法擺脫鐘面,無止境的迴圈下去。
喪禮的最後,我們將父親的腕表隨同他的身軀火化。那父親經常對著它埋怨但仍舊不得不使用,需要定時維修,定時罷工的腕表,在父親的葬禮進行時卻異常安靜的行走著。它最後用什麼方式停頓下來?隨著地水風火的解體,它精緻的零件仍然在精密的,做最後的倒數?
你可以燒毀時鐘,但你無法燒毀時間。就像人體必然經歷成住壞空,世人無法超越空性的奧義。我們都像是一具受命於時間的鐘,在各自的時間長度裡庸碌的營運下去。
火化歸空後父親的骨灰,由我捧在胸前,隨家人載送到極樂寺安放。一路上我話不多。腦中思索的卻是:「甕中就是父親嗎?」曾經巨大的身影,為我們擋風遮雨,如今竟萎頓至此,見容於一個小小的安身之處。
那一刻我深刻感知,隨著四大消散,父親已經徹底離開。儘管他半生勞碌經營這個家,但當他孤身離開這個家,他卻帶不走任何東西,只帶走了他的時間。
若然父親此後投胎,前世的身中四大,那敗絮一樣的灰燼,他還需要嗎?
若然父親此後投胎,實實在在的來身站在我身前,向我招呼,他還是父親嗎?
一想到這些便難以排遣。所謂的生離死別,最遙遠的距離,並不是從此不可見,而是,縱然相見,你已經不是你,我已經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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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在月色最為淳厚之際醒來。因著一場半途而廢的睡眠,醒來時將己身陷空於萬物停止營運的時間凹槽上。萬籟俱寂,而壁上時鐘微弱的顫抖聲在此際竟然如斯清晰。
起身回望父親昔日床位。父親昔日床位,如今雜七雜八的堆滿我的書,像散落了什麼拼圖,便隨便用什麼去搪塞似的。
而我再也沒有窺探父親鼻息的機會。
我走向百葉窗前,望著對面屋頂一輪明月。忽然懷念起父親的鼻息。在那些倒數歸零的歲月裡,往往在一呼一吸之間,我便得知,他確切的存在著。
而我卻悲哀的發現,隨著時間無情的推移,他的形象已經逐漸在我記憶中稀釋。
我微歎一口氣,返身回床,在月色鋪罩之下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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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五十年前你像我,五十年後我像你;一百年前沒有你,一百年後沒有我。
父母兄弟,本是幻化。
然而,六年來,你的呼吸聲一直縈繞我思緒。
那是你活過的證據。
那同時是我活著的憑據。
(馬鳴文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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