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頭家呷茶 (上)
2009/3/9 | 作者:PM/文 胡朝景(南畫廊)/圖
貧困的日子會瘦了窮人的肚皮,卻能增長一個人的能力與耐力。讓其他人刮目相看的是,阿樹才兩年多就成了店裡的頭號設計師,連早先嫌他不起眼的同事與客人,這時跟阿樹說起話來,都有了一些分寸。
早過了放飯時間,然而在那個艱苦的年代謀生不易,整座鐵工廠還沒人敢休息,師傅們裝模作樣地敲敲打打,沒錢吃早餐的小鐵匠阿樹,顫著疲累的雙臂又搬起鐵料,老闆的小舅子與他擦身而過,一掌拍在他又薄又小的肩上。
「吃飯了!」老闆的小舅子鼓起肥厚的雙掌,放大嗓門,「東西放好,先吃飯!」
沒吃早餐的阿樹將鐵料放回角落裡,張望著周遭,直到所有的師傅跟同事都起身休息洗手,他才亦步亦趨地跟著到洗手檯用肥皂洗手、抹了把臉。
十五歲的小鐵匠阿樹看著鏡子裡,自己乾淨而乾枯的臉,心滿意足地又搓了搓毛巾。由於長年省下吃早餐的錢,十五歲的小鐵匠阿樹一百五十五公分,體重卻只有三十七公斤,老闆可憐他自小沒了父親,才收他當學徒。夏日的豔陽下,阿樹跟著全工廠的工人們,步行兩、三公里到鬧區的門市去打飯。
門市旁是一家美容院,整天都有女客進進出出,中午時間也不例外,阿樹把飯端到門邊,偷偷瞧著隔壁的美容院,唏唏嗦嗦地嚼碎一顆顆又乾又硬的鍋邊米。一位師傅也把飯菜端來,拿阿樹開起玩笑。
「偷看蜜絲喔!」師傅滿口飯菜地說了,「人家是有錢人的查某人,看不上你啦,安份點啊!」
小鐵匠阿樹仍盯著隔壁美容院的熙來攘往,前一陣子,隔壁的老闆娘曾跟阿樹說過,只要技術好,幫女人做頭髮收入高、開店成本卻很低,要是阿樹想學,可以當付費學徒,短期內學會,早日出師拿高薪。
聽了這些,阿樹心動不已,不過四十多年前的台中市,當美髮付費學徒學費要五千元新台幣,雖然阿樹眼前一個月只有五十元薪水,但他心裡盤算又盤算,開一間鐵工廠至少要三十幾萬,而自己創業開美容院因不需多少設備,只要三、四千塊,所以他仍暗暗地下定轉行的決心。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四年,阿樹終於存足錢當了美容院的付費學徒,十九歲的他,身子仍單薄瘦小一如初中生,隔壁的老同事常湊一起說他娘娘腔,阿樹心裡像把刀在磨,卻打定主意走這條路。
店裡的美髮師傅幫客人做頭髮時,總是遮遮掩掩地,不讓鄰近的助手、學徒學著功夫,尤其是被她們謔稱為「賊眼」的阿樹。然而阿樹也有自己的辦法,白天看過師傅們的一招半式後,晚上刷完地板下了工,就拿客人剪下的頭髮紮成髮束,一個人偷偷地有樣學樣。
一天,透著褐黃色的夕陽照進美容院裡,阿樹照樣遠遠地偷看師傅做頭髮,正當師傅挪過身子擋了阿樹的視線時,師傅身前的女客說話了。
「喂!那個什麼…,叫什麼阿樹的對嗎?」女客說。
一聽客人叫喚,阿樹立刻趨身前去,畢恭畢敬地。
「替我倒杯茶可以嗎?」女客說。
阿樹二話不說立刻端了杯麥茶過來,女客啜了一口,又把茶交給阿樹,一手指了指手邊的鏡檯,示意阿樹把茶杯放在她自己伸手可及的鏡檯上。
「喂,我說阿樹啊!」女客面帶微笑地說:「你一個查圃囝仔什麼不好做,做這種查某人工作。」
蹲在女客膝前修趾甲的一名女助手,抬著眼珠子看上來,眼裡盡是脹得糊開來的笑意。 阿樹忍著一臉紅,又縮回角落裡,拿起毛巾開始擦鏡子,這時他的脾氣全耗在手指間,所以每面鏡子都讓他擦得亮晶晶的。
貧困的日子會瘦了窮人的肚皮,卻能增長一個人的能力與耐力。讓其他人刮目相看的是,阿樹才兩年多就成了店裡的頭號設計師,連早先嫌他不起眼的同事與客人,這時跟阿樹說起話來,都有了一些分寸。
回首一陣心驚,阿樹也在店裡待了三、四年,二十三歲了,而適婚年齡的男女,總像聞得出對方的氣味似的,在那個年代裡,他們藉由彼此不經意的眼神與微細的舉止,沉默地傳達著愛意。
然而自從阿樹在美髮業界闖出名號之後,反倒是很多洋帆牌百貨店的時髦女人,指定要「瘦皮猴阿樹」為她們的髮型作文章。因此,阿樹在鄰里間的地位水漲船高,不但薪水翻了好幾倍,隔壁鐵具店的前同事、老工頭,無一不以「瘦皮猴阿樹」馬首是瞻,只巴著他替他們介紹幾個洋帆牌百貨店的小姐,讓大家認識認識。
在一個初秋微涼的午后,一個小男孩拿著一個小紙包,到店裡來找阿樹,阿樹正忙著,就讓身邊剛來的女助手去招呼他。
阿樹一邊幫客人弄頭髮,一邊問助手是怎麼回事情,女助手聳聳肩,雙手捧上一個用洋帆牌的包裝紙,紮得十分妥貼的東西。
阿樹身前的女客笑了,「瘦皮猴交桃花運啦!趕快打開讓我見識見識。」
阿樹耳根子紅了,然而才剛從草地來的小女助手不諳世故,真的就動手拆了。女客一聲驚呼,笑得嘩嘩然。
「一條查甫手巾呢!質料很好的,看樣子是洋帆牌的上等貨喔!」女客開心得不得了,阿樹瞪了小助手一眼,因此小助手沒拿穩,裡頭一封信,就從男用手帕的摺疊間滑了出來。阿樹放下吹風機,趕緊從地上把信拾起、塞進口袋裡。
好不容易下了班之後,阿樹在老闆剛幫他粉刷過的單人房裡,就著床頭上的小燈,攤開今天收到的信跟那條男用手帕,雖然阿樹沒見識過好東西,但從那手帕上講究的織邊與花色,就知道是難得的好貨。自幼失怙的阿樹,連小學課本都沒見識過,只跟馬舍公廟鄰近的地理師學寫自己的名字、認幾個基本文字,因而那封信的字詞弄得他一頭霧水,大部分的字都看得懂、但組織起來卻認不得幾句。他將信摺好,收進褲袋裡,等著明天抽空找地理師替他看信。
就這樣,夢又開始在他腦海裡透出亮光、逐漸變得清晰。
夢裡媽媽牽著他的小手到台中公園賞景,當年那是一個充滿人文氣息的好地方,成群的觀光客猛拍相片的廓然錦繡之地。
偌大的公園造景在阿樹眼裡旋轉起來,他放聲大哭,天空飄起毛毛細雨,在雲泥不斷向下擠壓天空時,阿樹看見媽媽站在遊園小船的渡口,遠遠地向他招手。
夢裡的視線一個顛倒一個恍惚,阿樹跟媽媽已搭上小船,正在人工湖的湖心裡。天空飄著微雨,所有的景物都是灰黑色的,連眼裡的媽媽也是。
阿母,我不要作長工去放牛啦!牛一亂跑就把別人的稻子踩爛,害我被種田的打…,媽媽撇過臉去,阿母阿母,我不要作長工去放牛啦!我要讀書、讀書賺大錢。
阿母阿母,不然我去當長工去放牛去清牛棚去倒夜壺掃大庭,但是妳幫我把錢存起來,將來我當頭家賺大錢、賺大錢給妳花。
灰色的雲裡是黑色的雨,一滴一滴擦過整個夢裡的時間與空間,阿樹細瘦的雙臂使勁地划動白色的木槳,然而黑色的湖水一點一點把槳吃掉。當整個夢都染黑了,他從夢中醒來,開門張望天色,門外正是凌晨四點半、黎明前的黑,雨滴一顆顆敲在屋頂的鉛板上,雨水如注地一條一條從牆上爬下。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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