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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心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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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表情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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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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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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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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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相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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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祕時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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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顏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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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發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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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惡 |
購物需知:格子裡有十二張臉,每一種表情都通往更深的風景:開心,勾引,取悅,嫌惡……每一則臉部肌肉所組織的訊息,都是無法略讀的故事。
下回推出【聲音】,敬請鎖定閱讀。
圖◎吳怡欣
【開心的笑容】◎吳晟
當了阿公,生活重心自然而然移轉到孫女孫兒身上,大部分心思都圍繞著他們。兒子、媳婦上班很忙碌,多數時間由我和「阿嬤」負責照顧。很多渴望閱讀的書只好擱置,很多醞釀又醞釀、急於書寫的作品,只好一再「順延」。雖然不免有些著急,總被無比充實的喜悅和希望,沖淡於無形。
最近最大的享福,是帶三孫女。三孫女目前五、六個月大,「真好笑神」,任何人只要稍微逗她一下,她就會展露笑容。一直逗她,她就一直笑,有時候還會笑出聲音來。笑容開心,笑聲開心,這樣的表情,深具感染力,這幾個月來,因為她,全家更是充滿歡欣氣氛。
【勾引】◎隱地
看不見自己的長相,更看不見時時在變化著的臉部表情;唯有透過鏡子,終於發現鏡子裡的「我」,原來是這副德性,於是做一個鬼臉,揚揚手向自己說一聲「哈囉!」
更好的辦法是為自己拍一張照片——你的「表情」從此就定格在牆上——是的,我在長長的生命裡找到一張攝影家周相露拍的照片。照片攝於1988年,當時五十一歲的我,可能是此生中最好看的時候,但在好看中卻顯出一種「男人的壞」——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所有的女朋友們,似乎都愛著我這張看來像「壞胚子」的照片,不錯,照片上的男人眼睛斜視,那種酷酷表情明顯是想勾引異性的心魂吧?
【豬】◎袁瓊瓊
他屬豬,會學豬叫。
他相貌很美。清奇。大眼睛,狹窄的,長而秀的鼻樑。整張臉是書卷氣的俊俏,像古時候的書生,並且他也留著長髮。
只要她面有幽色,他就說:「學豬叫給你看。」
他把鼻子聳起來,張大嘴,夯夯兩聲。
那完全破壞他的相貌,非常滑稽。她看了總是笑不可抑。
那時候年輕。現在他不學豬叫了。他人肥肥的,胖大。兩邊臉肉垮下來,像一頭狗。雖然這樣,可是她總還可以透過那層層的時光所積澱的老邁,看到那底下的,清俊的他,曾經為她做出滑稽的表情,逗她笑。
這個記憶使她的心柔軟,柔軟到包容他所有,包容了生活裡的種種粗糙。
【表情】◎羅智成
他是一個表情豐富的人,情感與情緒的表達總是鮮明而精準。
像一個指揮著眾多顏面神經的指揮家,把每一個意欲傳達的訊息妥適地組合成一張張真誠而充滿說服力的面孔,藉由這些幽微、靈敏的臉部肌肉符號,他傳達感受與想法的意志力完全被貫徹了!無論是嘉許或埋怨、吐實或撒謊,甚至說話或不說話,都可以隨心所欲,直抵聆聽者的心弦。
她是一個表情淡漠的人,臉上的顏面神經總是跟不上,或不情願跟隨、或去補充、複製自己正在傳達的訊息。總之,你會覺得,當她說話時,嘴巴持續的動作與任務好像和她臉上的表情毫無關係,以至於好像和整個人的其他部分也都毫無關係。她的臉好像只負責美麗,不負責傳達與回應,像自我隱藏的面具。
和她溝通因此變得十分困難。因為你幾乎沒有辦法從她肢體上的其它管道去捕捉額外的訊息,或確證接收到的訊息。
你不知道她在說真話還是假話,但你甘之如飴,在那永無止境的猜測與懸宕的焦慮中,你豐盛的表情繼續與她對話著。
【無言】◎陳克華
人有表情總是好的,好過不露表情。可惜東方人習慣了壓抑,不輕易喜怒形於色,當年我的哈佛白人男友就常不明狀況,也或許真的看不出東方人的情緒,直要到兩人大吵一番,直嚷「sit and talk」為止。而最令我心碎的,是個永遠只有一號表情的男孩。話極少,連肢體語言也乏善可陳,招牌動作就是雙手抄在口袋裡聳聳肩,一切就都沒事了,過去了。而我不知道那其實是愛,還獨自寫著寂寞的詩,自許全世界最孤獨的人,單戀著一個不可能的對象。而毫無表情的男孩不被覺察地走入了我的生命,深情注視我,又不被覺察地離開了。他看見了我什麼,我永遠不知道,他的表情也沒有說。
【神祕時刻】◎駱以軍
長途旅行時,難以抵抗火車的顛晃和規律節奏聲而睡去。醒來時,不,或是在半睡半醒間睜眼,身旁的女人側臉,望著窗外成為一種流動光影潑染在她的臉上的什麼。那時候的表情是最純淨的「臉的裸體」,近乎神性,像有什麼時光的唱片刻紋在那上面播放。女人通常並不意識到你在觀察她(她以為你仍延續著睡眠狀態),很怪,再平庸的女人在那時刻,額頭、鼻翼、睫毛和下巴,乃至耳垂,都帶有一種女人裸體的強大之美,或雕塑的剎那之光:哀傷、沉思、難以言喻的孤獨。我好幾次必須極力自持,才不會在那神祕時刻愛上那張表情的主人。
【沒有表情的人】◎何致和
她從來沒有注意過他,他卻渴望能從她臉上看見,某些專屬他的表情。
也許是淺淺但發自內心的微笑,短暫但意味深長的癟嘴,或很誠懇毫不掩飾地裝一下可愛。
這些都是奢望,從自作多情中衍生出的不切實際的期待。
為了不讓自己的自作多情先於她的表情被發現,他開始注意自己臉部肌肉的變化。每當她出現時,不能痴痴凝視,不能刻意耍酷,不能誇張大笑或擺出一副哀怨的嘴臉。
儘管常常在校園與社團相遇,即使偶爾也會交談兩句,但他們就像戴上了面具,成為兩個沒有表情的人。
【嫌惡】◎郝譽翔
我覺得我的臉上缺少一種表情,一種令自己感到喜歡的表情。每次看照片,都不禁嫌惡地想,這討厭的女人是誰呢?難道是我嗎?我看到我的體內躲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她霸占了我的臉孔,我的聲音。而她也正在注視我,彷彿帶了點心虛,帶了點虧欠,但卻又要掩不住得意於她的勝利。
我懊悔我應該擁有的表情,總是長在別人的臉上。譬如《夏日之戀》的珍妮.摩露,她昂起下巴,翹著嘴角來微笑,大笑,目光卻落在這個世界之外、一個不知名的所在。
【嬰兒】◎賴香吟
剛出生的嬰兒,睡眠中途或是醒來一剎那,常會宛如花朵綻放泛出一朵微笑,那簡單而神祕的美,足以讓人生發諸多感觸,可惜科學知識說那不過是肌肉神經牽引所致,是無意識的表情。
嬰兒的表情彷彿帶著香氣似的,讓人明明看真切了還想用鼻子去嗅聞。隨著月齡增加,複製學習於大人的臉抑或天生自然,嬰兒開始能夠做出表情,開心就是開心,驚奇就是驚奇,那些表情如此簡單潔淨,像場芳香按摩足以紓解我們恆常警戒的心防,因而嬰兒的微笑如此容易換取我們的微笑,且我們臉上泛出的那朵微笑多麼難得也是毫無防備的。
【朝顏微笑】◎王盛弘
等不及地就在秋日盡頭將種子播下,一個星期後新芽萌發,彷彿嬰雛張看世界第一眼,我同時帶著興奮與不安期待著。季節既不對,陽台也半點直射陽光都無,綠手指朋友搖搖頭說機會不大,花農癟癟嘴說不要太樂觀,我也一度放棄,打算換個環境央人照料。補償性地購置燈具每天八小時照射,沒想到──第四個月,天氣最寒那幾日,幾枝螺旋狀花苞抽長復抽長,忍不住了春天就要忍不住了。我盤算好時間,一大早起床,看她盛開緩緩有如一朵微笑緩緩盛開在我唇間。我願我也有這樣的微笑,讓人因我而微笑。
【我所發明】◎李桐豪
酒館裡林雅珍問我到底是貪圖已婚者什麼?
我說,應該是做愛的表情很迷人吧,有些人做愛的臉和生活的臉是兩樣的。已婚者素日藏在克拉克黑膠框眼鏡後面,像是那些亦步亦趨跟在高官身邊的幕僚或文膽,正經又正氣。可上床摘下眼鏡都像是連人格一併摘下來了。性事裡的臉,做人處世的那些稜角都不見了。
顏面的線條都融化,眼角眉梢勾留著快樂,我刺穿已婚者的身體,一吋吋地深入,目睹那張臉的變形如聖徒賽巴斯丁的臨刑,男人瞇著眼失聲喊著痛,只要能把那火熱的疼痛轉移,怎樣都可以。
我開拓了有婦之夫的欲望,無可比擬的極性體驗,男人的臉既受辱且快活,那表情等於被我所發明。
暗地裡的醉話當不得真,林雅珍,然而,多像是希臘神話中的工匠愛上自己的雕刻那樣,我確實愛上了那張自我創作的臉。
【童年相片】◎楊佳嫻
妳向我索取童年時代相片。
鍾愛一個人的時候,想知道關於對方全部,包括曾在哪個轉角偷偷亂丟過垃圾,在哪一處走廊遞過情書,曾在哪一條路上腳踏車騎著騎著就跌倒了,還穿著繡有名字的學生制服呢。
妳給了我大學畢業照。剪裁出花邊的大張相片,「我自己只有兩張,一張還給了妳」。我也翻找出一張約莫五、六歲罷,穿著母親裁製的可可色格子短洋裝,臉上出現的是招牌表情──微鼓著腮幫子,斜目暱視著什麼,嘴唇很不服氣地噘著。「氣呼呼的,」妳說:「妳到現在每次生氣都還是這樣啊。」收起照片,「而且,好奇怪,看完妳小時候的樣子,就好希望我們也能有一個孩子」。
自由時報-98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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