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怖恆瓦得的深秋 非關命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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怖恆瓦得的深秋 非關命運的命運 |
◎洪雯倩 圖◎王孟婷
深秋。腳下泥濘的泥土,令我身陷動彈不得的困境。一步下去卻幾乎拔不上來,使力抽出後,那股黏勁,卻只能再讓我前進個二、三十公分,我搖搖晃晃、狼狽地獨自在這片森林裡試著脫困、奮戰著。有點悔恨不好好走坦路,卻想走林中路才會有這般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窘態,在一片荒涼的霧氣氤氳曠野中,沒有半個人會注意到我的;但是,先前所閃過的那一念,卻又肯定自己的決定,認為應該體驗、追尋當時營中的人所走過的路。
腳上穿著禦寒的靴子,臆想當時衣衫襤褸的營囚,該是如何在這種冷洌的寒氣下做苦工,他們一定沒有足夠的禦寒配備來應付蝕骨的低溫,怖恆瓦得(Buchenwald——櫸木森林)的秋天特別冷,比我熟知的任何一個歐洲城市都冷。這不是那種先天地理上的氣候因素所導致,威瑪沒有這種冷。主觀的直覺告訴我,這應是摻雜著其他因素所凝聚而成的懾人寒意。
我的腳還踉踉蹌蹌地黏在泥巴中,在這短短的幾步之遙還是沒辦法脫困,半世紀之前,以這種速度,一定會被狼犬追的,不然皮鞭也一定會落在這種速度的人身上。突然間,又對自己為古人擔憂的心態感到有些莫名地好笑,四下無人,五十年前的路,一草一木豈皆相同?但是,心中還是不自覺地憂心沒有冬鞋穿的營囚該如何熬過冷冽的天候、克服泥濘;一旦到了冬天,還會更寸步難行。從照片裡,我們都知道營囚的衣著,一致、單薄,分不出誰是誰。
當時的我不知道,這相同的泥巴,六十年前,曾經黏過匈牙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因惹.卡爾特斯」(Imre Kertesz)的腳,而這黏濘的泥巴,還把他的鞋跟黏掉、脫落了,讓十五歲的他走起路來,前面腳趾尖高、後面腳跟低地在營中拖曳著破鞋做工、走路。沒多久後,寒意滲沁,鞋裂了,腳跟磨破流血了,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最後,腳和鞋子連成一塊,分不清是鞋還是腳了。
人類浩劫的祭奠場域
這裡是怖恆瓦得集中營,臨近德國文化重鎮——威瑪,也是我二十幾年來獨自旅行,卻首次被恐懼逼退的駭人體驗。
我不知道,以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而言,拖著黏在腳上、和傷口血肉揉糊成一體、連睡覺時也脫不下來的麻布鞋,是如何走過怖恆瓦得的歲月的。
秋天都這麼冷了,冬天下雪時該是如何光景。這是我第三次造訪威瑪,前兩次倘佯在歌德與席勒的城市裡、遊走在李斯特與尼采的手稿之間時,卻一直特意避開這裡,只因為提不起勇氣來這個地方。當時,自認內心的準備,尚不夠堅強到足以面對人類浩劫的祭奠場域。而這次,已過而立之年,自忖,應該有足夠的生命分量與厚度,來面對人性歷史上這醜陋的一面。
但是,這一切,我高估了。
櫸木樹隨著風嘯咻咻響起,一路上,人跡漸行漸遠,車一行入這片深邃幽暗的櫸木森林後,頓時,悽風苦雨。一下車,狂風蕭蕭,雨不分方向悲情漫漫地濛住我。風夾雨勢,雨隨風飄,四下無人,仰首往樹梢一望,突然間,一種無以名之的不寒而慄驚悚,貫徹全身,因為我乍聞,從每一片樹葉後面,凌厲地傳來一個個悽厲號哭的靈魂。無止無盡地嘶號,無止無境地控訴。
置身於這一片悽楚情境之中,車下得太早了,離集中營還有一站,心想,在這荒郊野外,前無來人,後無隨者,就徒步走去目的地吧!不過,才步行沒多久,就發現:這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令人悚然的氣息迎面逼來,整個人似乎欲被這窒息的氛圍所捲襲吞噬,四面八方皆向你纏繞索求,捉著你的靈魂不放,不盡然全是哭喊、受難的音調,而是一種冤、一種悷,一種摻合著太多重苦難的沉澱,扼住我的氣息——這,是地底出來的聲音。
然而,對「因惹.卡爾特斯」而言,怖恆瓦得,卻算是天堂般的集中營。
「因惹.卡爾特斯」,匈牙利作家,200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44年時,十六歲身為猶太人的他,在上學途中被莫名其妙地——或說有計畫地——捲進一支前往集中營的隊伍。隨著納粹勢力潰敗的垂危之鬥,行列的途徑愈走愈艱險,從青少年勞動工廠,一路漸階地通往集中營。
我試著在這種悽風苦雨下,朝目的地前進,沿著泥巴路,舉步維艱地走到一座典型的象徵法西斯的巨大雕像前,之後,再也走不動了。不是被風雨狂襲而止步,而是生平首次體驗到一種勇氣消逝,意志力蕩然,再也舉不起腳的極端恐懼,體內的力量汩汩逝去,速度之快,令我覺得瞬間會只剩游絲。原路折返,回到公車站,那裡,至少知道忍個半個鐘頭後,會有人和車的出現。
進入歷史的焚化爐
這趟路,卡爾特斯曾經走過兩次,一次,是無意識的;一次,則是清醒的。
九○年代初,卡爾特斯曾經重訪怖恆瓦得集中營,想必,為的是要給自己一個生命重整上的交代。從十六歲到六十多歲的人,他花了幾乎一輩子的時間,穿過時間的隧道,才再重新拾得勇氣和足夠的生命力量,去面對往昔,重視當年那個十六歲的自己、那個發生在一個懵懂青青子衿歲月的「非關命運」。
出來迎接他的是館長。館長是位有道德感的學者,將檔案備好,打算與卡爾特斯共同審視這段不堪的歷史。翻閱著發黃的紙頁之際,卡爾特斯赫然發現自己已經死亡,死亡名單上,清楚記載著:「編號64921,卡爾特斯,匈牙利猶太人,死於1945年2月18日。」這是一個被弔詭重擊的空白片刻。
沉默,已經不足以道說了。
想必,此時卡爾特斯的腦子裡,一定如跑馬燈般地倒帶著人生的種種片段,快速又穿插著不解的空白。當時的情景,營裡的一景一物會如解析一般、毫不留白地自動跑來他面前清晰呈現,潛意識釋放出一輩子刻意漠然、隱諱、遺忘的記憶,這是命運何等恣意的撥弄與無意的理性曲折啊!
我已不在了……在那段歷史,我算是已經進了焚化爐的人了。那我現在的存在是什麼?看到是鏡中的我嗎?非也,鏡子照的是現狀,是本人實際的年齡、外貌、神情,如果我早該在四十幾年前就屬於死亡,那,活下來不就是違背命運的結果?
我的存在是「非關命運」?不合理的?不,是連命運也把我遺棄了。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也許能從震驚的發愣中緩緩吐一口氣,一股「原來如此」的諒解。一種了然於胸的時空傳遞,隨著那口氣,釋散開來,換來的,也許是股淡淡的幽然。
卡爾特斯是在垂死的昏迷狀態中被丟到怖恆瓦得的水泥地上的。那時的他,從波蘭的奧許維茲(Auschwitz)集中營,跟整車的屍體一起被運來這裡,根據他的記憶,他被安置在六號病房裡,受到了醫療救治;但是館長表示,怖恆瓦得從沒有過所謂的「醫院」,更別說有什麼六號病房了。兩人在翻遍所有檔案資料後,(手的速度愈來愈慢),我想能做的,僅僅是讓無聲的時空遞嬗與無言的默契,來填補這寂靜。一個無形的默契,無數的雙手,悄悄、偷偷地連成一個串聯網,救起這一條小命,將他轉送到「六號病房」,也就是他口中「天堂般的集中營」。
只要稍微了解德國民族性的話,就知道這是個怎樣的危疑震撼的一段過程。一個富有極高效率的組織能力體,從事前規畫、安排,到執行工作的精密效能,能把鋼鐵化為品牌保證的汽車;也能無礙地進行任何毀滅計畫,徹底執行,至死方休。這規矩,在集中營,也一樣。
但是,卡爾特斯卻在這張百密無一疏的執行網中,溜了出來,還莫名其妙地溜了四十幾年,才恍然大悟。卡爾特斯愣著注視那個發黃的名冊上,已經死去的十六歲的自己;與現在站在名單前,這個六十幾歲的自己,那該是何等謬異、詭譎!
這是夢囈? 還是夢魘的夢囈?
折返。再次嘗試前往怖恆瓦得,這次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得克服恐懼,到達目的地,因為這不但是自身的恐懼而已,而是對全人類罪惡的恐懼;不是蕭蕭風聲下的抖瑟,而是面對人性浩劫時所產生的無助。
對卡爾特斯而言,這段失去意識的生命階段,成為往後存活的不解之謎;而此後清醒的一輩子,倒是變成軼事了。
人性哲學的嚴肅反思
2005年,許多昔日的集中營難友舉行了六十週年的紀念祭,當時已是諾貝爾文學獎主的卡爾特斯,辭卻了所有的演講邀請,只因為,他提不起足夠的力氣造訪舊地——那種不堪追憶的舊地。可以了解,人的力量有他的極限的。
屬於歷史的人性,已經在納粹手下死過一次。但是卡爾特斯卻化身成那個注定該死去、卻活下來的弔詭;這種,不該存世卻硬生生活著的情境,成為他必須承受的回顧遺緒。
信步在一片廢墟、牢營中,偶爾幻覺有個身影從石堆後攢出,隨即又不見了,晃過的人影都是如此地稀零、脆弱,同時散發出一片無言的哀傷,沉重地走著。清一色規格的長方形囚營,整齊地散布在這一片與世隔絕的場域裡,恐懼,倒是平靜了,因為這種機械式、畫一的場景,會讓人誤以為,人類的「理性」,曾在這裡存在過。焚化爐的門靜靜地拉開著,當人性、文明、理智全付之一炬時,那空氣會是什麼味道?有一間人體實驗室,倒是沒看到有類似醫院這種機構的存在。人體實驗室裡陳列的遺跡無言喃喃的敘述,實在看不下去了,走出,望著天空,深秋,一陣風襲來,腳再次陷入泥巴中。
2002年,斯德哥爾摩的一間旅館,下榻著等領獎的卡爾特斯,接到一通來自澳大利亞的國際越洋電話,七十三歲的他吃力地用破碎的英語和對方交談,電話那頭的聲音激動地說:「我看到你的小說了!看到自己的名字在裡頭!我就是在怖恆瓦得營區病房裡,那個睡在你上舖的病友!」
這是一個極嚴肅的有關人性的哲學反思問題,加害者、被加害者;壓迫者、被壓迫者,各自在扭曲的面紗下喃喃解讀著歷史的弔詭,人性的荒謬,理性的扭曲,善惡的錯置。這應驗了德國大詩人海涅所說的:「基督的愛做不到的,共同的仇恨可以做到。」旨哉斯言。●
自由時報-98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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