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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不再悲傷 |
◎張讓 圖◎吳怡欣
1
二月底我們到佛羅里達去了一週。K家五兄弟分別從紐約、紐澤西、馬里蘭趕到,三哥A最遠從夏威夷來。大家相聚幾天便又分手告別,了卻一件大事——給公公送終。
那幾天氣溫微涼,但幾乎日日豔陽。我們半數住二哥G家,大家常圍坐拉長的餐桌,從早餐開始,每餐都可能變成數小時的閒聊。一屋人熱烘烘笑談往事,幾乎毫無悲傷氣氛,倒像過節。不像我母親過世時,氣氛愁慘,有天地變色之感。是美國式哀悼和中國式不同?還是這家人不同?當然,死亡的過程也得列入考慮。
2
那個星期天早晨,我們還在床上看書,電話響了。
B接電話,聽了一下坐直起來對著話筒說:「所以他昨晚兩點死了。」我一驚立即想到公公。他心臟不好,這幾年來健康衰退,不斷出毛病。可是B語氣平淡,於是我放了心,猜是什麼不相干的人。講了一陣他忽然泣不成聲,原來我的直覺畢竟沒錯。我接過話筒問二哥詳情。
公公過世是意外,儘管大家心知以他的情形不過是遲早問題。幾年前我們在溫哥華島上度假,公公打B手機說婆婆得了肺癌,大約剩六個月。後來進一步診斷是肺炎,婆婆開始吃抗生素,逐漸好轉。那時大家已做最壞打算,結果反而是公公搶先了一步。
3
早在死前,公公已將後事安排好了。遺體由喪葬社處理,火化後將骨灰連同骨灰罈郵寄到家。公公曾在一封給所有兒子的家書中提到這事,並笑談骨灰或者可以每兄弟分一點撒到院子裡當肥料,或者大家可以藉機乘船出遊,撒到水裡——「只是我沒法參加了。」
乘船「出遊」(二哥合夥人主動借船並親自駕駛)前一天,二哥和眾兄弟商量怎麼預先處理骨灰。他先挑了兩瓶葡萄酒,等大家各灌下一杯可以面對了,才捧出一隻大硬紙箱,從裡面拿出一隻碩大的大理石骨灰罈,然後從罈裡取出一個沉重的透明塑膠袋。大家決定骨灰三分,三哥取少許帶回夏威夷,等六月全家在那裡團聚時再來一次海葬。其餘平分,一半裝進骨灰罈給母親,另一半水葬。三哥小心翼翼,用小匙從塑膠袋裡取出十匙骨灰,裝進一只小塑膠袋裡,然後將剩餘均分。骨灰細如沙,間雜豆大的粒,取出過程中一點骨灰如煙塵揚起。三哥微笑說:「吸進一點沒關係,我們裡面同樣的東西已經很多了。」
4
告別式上,服裝未必一色黑(婆婆半身她的招牌色豔藍),氣氛肅穆而不傷。有長長短短的回憶,也有歌,有吉他和小提琴。B彈吉他時指法錯亂,幾乎不成曲調。原來不是出於激動,而是緊張。
所有兄弟都說了話,合力拼湊父親生前圖像。二哥的最長,試圖做個比較完整的描繪。才講一點便哽住了,氣惱地對麥克風說:「該死,我答應自己不哭的!」從襯衫口袋裡掏出衛生紙來擦眼淚,然後繼續。講到丹死後不久,他接到姪女(三哥女兒)從夏威夷打來的電話,問:「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祖母說我愛她?」讓他感動莫名,又開始掉淚擤鼻涕,大家趁機鼓掌。他擦完了眼淚說:「還沒,我還有好些要講的!」
哪個兄弟淚流得最多?林黛玉說各人只能賺各人的眼淚。
衡量淚水多寡沒什麼意義。我們不知悲傷的真正容顏,也不知怎麼衡量傷痛的深淺。但若非比不可,我相信二哥掉的淚最多,因為我曾意外見到他落淚。那時在公公婆婆家晚餐,二哥坐我旁邊,談起威爾斯一座教堂牆上刻的兩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的當地子弟名單,講著講著忽然熱淚直流。我措不及防,為沒能也跟著掉淚而自覺鐵石心腸。在K的家族軼事裡,二哥是出名的難惹,「受害」最深的是大哥,到現在還念念不忘。二哥曾親耳聽見公公告訴二哥一位朋友:「若G是長子,他就會是獨子。」
婆婆原有意讓二哥擔任告別式司儀,二嫂指出:「恐怕不好。打從丹過世,他一講起丹就泣不成聲。」婆婆大為驚訝:「G會哭?我知道的他可不是那樣!」二哥住得近,報噩耗的差事便掉到他頭上。B自願分擔,他婉拒了,於是一通通給兄弟們打電話,每重複一次父親死訊哭一次。
三哥是獸醫,取了個近乎戲謔的,生物的角度來讚揚自己的父親:「說真的,怎麼悲悼一個圓滿的一生?」跟著兩臂一張,眼神掃過家人座區,笑說:「看看這些子女!五個兒子,加上他們的妻子和孩子,這不是成就是什麼?比較起來,我們沒一人有像他這樣的成就。而且最驚人的是這些都只是和一個女人的成果——我經過了兩個女人,還趕不上他!」轉頭對婆婆一笑:「對不起,媽!」大家都笑了。
5
公公和婆婆年輕時都漂亮,是一對俊男美女,只不過性情極不同。婆婆是藝術家,喜歡招引目光。公公是化學家,實事求是,不炫耀不張揚,安於做背景。如果是布料,婆婆是大藍大紫的錦緞,公公便是素淡的棉布。如果是孔雀,婆婆是尾羽絢麗的公孔雀,公公便是那隻母的。
公公這種謙沖素樸的性格從筆下也可見。他晚年開始以文字記述往事,筆法素淡,平鋪直敘,帶點乾燥幽默。寫初見妻子的場面:「光線昏暗看不清。」定情的第一舞:「我們搭配無間,好像有什麼默契。」只有在寫與二兒子G在大峽谷健行,描寫一對年輕闊步肩扛兒子的北歐夫妻,出現了「吞噬大地的腳步」這樣形象奪目的形容。有趣的是G毫不記得那對健步疾行的夸父夫妻。
婆婆將公公生前文字列印了裝訂成冊分給兒子。那些小故事都十分有趣,若要挑剔,我得說過於平板,少了點內在深度。尤其是寫他當年在洛薩.拉摩斯參加曼哈頓計畫的重大經驗,只淺淺點到,讓人失望。B也有同感,想起他在上大學時,一次問父親當年得知美國轟炸廣島和長崎造成的浩劫,是不是覺得後悔。父親的回答卻是「一點也不」,此外沒有進一步解釋。他對父親在這件事上沒能像同代科學家如愛因斯坦、歐本海默等深入反省,始終感覺不解和失望。
6
我和B比較我們對遺體和骨灰的感覺。
母親掙扎半年才擺脫折磨,未死已枯槁形同屍骸。等她真的死了,我目睹遺體不覺得那物是我母親。我的母親已經「離去」(當然,從生入死不是離開,而是消失),那具中空的骨架不是母親,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無淚,且麻木無感,除了心裡悄悄的爭辯。我似乎很坦然就「讓」母親去了。然後在火葬場上,看見棺木緩緩進入焚化爐,霍然一陣巨大哀痛襲來,裡面有個聲音清晰說:「這下是真的訣別了。」火化完檢視母親骨灰,這時那灰白礦質的塊粒乾淨而且中立,如土壤、沙粒、岩石和空氣、流水,將事情合理歸位:來自來,去自去;有始有終,無始無終。物質循環,如大氣循環。我安心了。母親散入天地,無所不在。我隨處帶著她,不拘泥時間地點。因此我珍惜身邊少許母親遺物,卻對母親骨灰供處十分淡然。說來全沒道理,B也覺得頗為奇怪。
B未曾目睹他父親死亡的過程,連遺體都沒見著。最後他與父親接觸,是在分骨灰時手上沾到,黏在指上搓不掉,他覺得不潔,到浴室洗了。
7
那天晴朗,約早晨十點五兄弟簇擁了他們的母親乘船出海。順聖路西河而下,往大西洋海口的方向去。近三小時後,選定中意地點停下,測好風向,二哥持骨灰袋彎身到船舷外,眾兄弟各以一手搭住他手背,順風將骨灰撒到水裡。最後三哥從婆婆胸前掛的夏威夷蘭花環上摘了幾片花瓣,隨風撒落。骨灰緩緩沉落,紫色花瓣漂浮。不遠處,幾條海豚游來游去。河風陣陣,陽光耀眼。
二嫂曾和我講到她的威爾斯好友獨自操船出海去撒父親骨灰,撒時風突然轉向,骨灰撲了她一身一船,只好苦笑:「唉,他生前是麻煩,死後也是。」
撒骨灰時你有什麼感想嗎?我問B。
沒有。只是想不知那些海豚以為我們在幹什麼。
8
那一陣我們幾乎天天談到公公。
大約公公死後一週,晚餐時我問B白天裡還會不會想到父親。
會。想到了還是眼睛濕濕的。真煩,等不及不想不傷心的時候!
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流淚就流淚,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厭倦了沒法控制自己。我要能夠想到父親而不掉淚。
哭是感情的表現。想到父親會哭,是因為重又記起了對父親的感情。不是說不哭便沒有感情,而是在想哭的一剎那你才有更深切的體會,因而流淚。所以我不懂,哭有什麼不好?
因為哭我就沒法想父親。
可是這兩件事互不干擾!除非你是那種沒法邊走路邊嚼口香糖的人!我不禁笑他。
我就是不喜歡。
晚上會不會夢到?
沒有。
我不同。母親死後不久我不時會夢見她。有的是噩夢。
過一陣某日晚餐時我又問他有沒有想到父親。
有,可是沒哭。這是第一次我想到父親而沒掉淚。
那時差不多有一個半月了。我還是談公公、死亡和悲傷的事,漸漸B的眼睛又濕了。
這一次,他沒再說等不及不想不傷心的時候。
自由時報-98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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