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沉默的雨三之一
2009/6/17 | 作者:PM/文‧詹阿水(上古藝術)/圖
夕日間,整片野生林裡逐漸漫起濃霧,遮天蓋地的、腥紅色的霧,黯黑色的林木高高聳立,葉尖上泌泌地滲出血珠子,就像隨時都要滴下來一樣,林間的風都飄著鮮血的腥味,少年迷路了,東南西北都不是方向。
少年從雨季潮溼的泥地上醒來,窗外的雨聲沙沙作響,工寮裡熱蒸蒸的腐味,就像他的心緒一般溼燠,他掏出一把瑞士刀,無意識地一刀一刀刻在木窗上,從木造工寮的窗口往外探,他才發現自己差不多就踩在一處小懸崖的斷口上,他的腳底泛開一股痠軟,身體卻有往下一躍的衝動。
屋外的風凝著一股厚重的濕氣,從山頭颳落林間的一地嫩葉,星光全掩在雲外,經過大半天的昏睡之後,他終於開始哭泣。一個小男孩安靜地坐在角落的木箱上,像從前一樣晃動他小腳上的、成人的大軍靴,然而整個灰濛濛的白日裡,除了少年的哭聲和雨聲之外,一切沒有聲息。
少年又睡著了,男孩蹲在他身邊,從泥地上撿起他心愛的口琴,使勁地擦了擦,為少年吹了一首曲子,只是再沒有人聽得見了。
從昨天開始,少年閉上的眼睛裡,就不斷重複一連串的影像,他看見他跟男孩在山上工寮裡,逮著一名跟他們同連隊的、企圖脫逃的老兵,儘管老兵站起又跪、站起又跪地討饒,但他們記得連長說過─逃跑的一定是漢奸、只有漢奸才會逃掉,所以依然拿了工寮裡的麻繩,將老兵雙手反綁在木柱上。
男孩憤憤然地又叫又跳,要少年去找連長來抓這名偷他口琴的「漢奸」,起初少年並不放心,但拗不過男孩的催促,少年將麻繩再紮緊些,就溯著來路回頭找連長。
夕日間,整片野生林裡逐漸漫起濃霧,遮天蓋地的、腥紅色的霧,黯黑色的林木高高聳立,葉尖上泌泌地滲出血珠子,就像隨時都要滴下來一樣,林間的風都飄著鮮血的腥味,少年迷路了,東南西北都不是方向,樹上的血滴落在他的臉上,驚惶之間,他聽見前方似乎有些碎裂的、混入霧氣中的聲響─那是老兵跟男孩的談話聲。
少年看見男孩走到他跟前來,便開口喚他,但男孩聽不見叫喚,只是用畚箕鏟著沙子,少年一步近、男孩便一步遠。不管少年怎樣使力伸手,始終撈不著男孩的胳臂,男孩舀夠沙子,便回頭去了,濃霧將男孩小小的身影飄在山林中去。
之後少年只聽得一陣被濃霧覆住的撞擊聲,與一串金屬的掉落聲,整片林野,便再度落入無盡的黑暗之中,接著就是一口生氣,從喉頭被切成兩段的聲響,一口嘔出咽喉、一口擠進肺葉裡。
少年從大雨滂沱的下午再次驚醒,彷彿噩夢還沒結束,或者他仍在魘魅之間,男孩冰冷而僵硬的屍體就扭曲在牆角,沾了些許血痕的麻繩散落在工寮裡的泥地上,無論少年如何哀告,男孩從眼眶裡吐出的眼珠子就是不願闔上,少年拾起男孩掉在地上的口琴,插在自己腰間。
死去的男孩不過十來歲,連隊裡都喚他「小弟」,大伙都是跟著戰船渡過惡浪來到台灣,由於小弟跟父母離散,所以少年跟老兵都特別關照小弟。小弟有一把珍藏的德意志口琴,那迂迴的音符,曾是整個連隊的農民兵僅有的娛樂。
少年記得一天小弟高燒不退,還是老兵上山採來草藥才治好的,那樣殷切的呵護,曾讓少年與小弟感動不已,誰知後來老兵偷了同僚東西─包括小弟的口琴,就不見蹤影,直到貪玩的少年與小弟,意外發現他藏身在這工寮裡。
少年繫妥靴帶,從地上捧起小弟扭曲而僵硬的屍體,深深抱進懷裡,往山下找連隊去。小弟伸長的頸子扣在少年肩上,凸出的兩顆眼珠子與兀兀噴開的嘴,像是還要使盡力氣說些什麼。
少年一腳踢開工寮的門,那些棲佇在屋宇上的鳥,便成群嘩然地飛散開來,灰色的雲翳就壓在樹尖上,雨絲幾根幾根地隨順風勢斜著戳下,春末蟄伏的雷影從雲隙間透出光來,隨著日照西移,林間的風愈來愈冷,扎得少年薄薄的身子一陣哆嗦、又一陣哆嗦。野生林裡由枝葉間篩下的墨綠色日光,讓少年有種步入夢境裡的錯覺。
少年又餓又慌,因為懷抱小弟的雙臂已痠麻如木,且肚子疼得厲害,他再也撐不住了,將小弟擱在林間落葉層疊的小徑旁,抱著自己的小腹不停喘氣,他闔眼暫歇,希望再睜開眼睛時,就能遇見個什麼人,帶他走出這難以辨認的山景裡。
然而在眼瞼裡的黑暗中,他看見這兩天來的夢境,眼皮越是閉得死緊,眼裡的濃霧就越是深邃,而最幽深的霧氣中,有個小小的人影踏著落葉而來,少年告訴自己─這是夢、就像前兩天一樣,睡著了,而這是夢境。
少年遲疑地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與夢境無異,那飽滿的、腥紅色的濃霧,就在他身邊懸浮著,幾株古木的枯枝上,懸著欲滴的血珠子,而幻境裡那個小小的人影,已經來到他眼前,然而少年越想分辨清楚、那人的五官就越模糊。
「喂…」少年試著攀談,但那人並不說話,只是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臂,指向山徑旁的林木。少年鼓足勇氣,試著靠近那人,對方卻也退了一步,稍歇之後,那人再伸手,仍指著山徑旁的林木,少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找去,竟然發現夾道的林木旁,就是一片被遮礙的矮坡,而連隊的燈火就在坡下熒熒地晃動。少年又是駭然又是驚喜,可是再回頭,卻只看見聳立而黯黑的林木,和小弟歪在地上的屍體。
少年再次扛起小弟,彎下腰來,跨穩馬步,一步步側著踏下矮坡,鼻息裡全是屍體熏熏然的腐味。
一蹴進連隊的駐紮地附近,立刻有哨兵荷槍靠來。在少年劇烈的喘息聲中,依然可以聽見哨兵在暗處扣動扳機的聲音。
「大哥別開槍!」少年趕緊出聲:「是我!」。
哨兵的步槍仍架在肩頭上,小心翼翼地靠近:「你抱的是什麼?」
少年轉了半圈,哨兵見著他肩上的屍首,倏忽間退了一步。
「快把他抱進來,」哨兵的眉頭糾緊了,「營長剛好來視察,別讓他看見,你找個帳篷把他放好,先去伙房找吃的,等營長離開後我帶你找連長。」
天空又讓夜靄染黑了,少年找了一處堆置雜物的空帳篷將小弟放下,扯緊自己的袖口,用袖子為小弟抹去臉上的污泥,然而曾經那麼機靈可愛的小臉,在透著微光的營帳裡,卻彷彿惡魔一般。少年將口琴擱在小弟懷裡,雙手合十,便退了出去。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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