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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鋒芒 |
◎硯香 圖◎阿尼默
松棻老友:
我還記得開始寫信給你的時候,起頭稱呼總是「松棻友」,你隔了一陣子才回信說,以後的信還是把「友」字去掉的好,因為「很多餘」。
現在我們天人永隔,我這封信不但稱「友」,而且稱「老友」,只巴望著你再寫回信給我,說以後來信還是把「老友」都省去吧,因為「太多餘」。你自己倒是在死前數月寫給我的那封信,雖不是在開頭,卻是在信尾,稱說「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使我不得不要反譏於你了;那不僅是「很多餘」、「太多餘」,簡直可說是「多餘多到不行」!
又記得初次和你相遇,是你剛剛從台大外文系畢業沒幾天,聽你講話的時候,因為我們坐得很近,我聞到漿燙過的布衣上、散出曬足了陽光的一種芳氣,仔細一瞧,原來是從你穿著的淺黃與褐色相間的格子布短袖櫬衫上,所散發出日曬蒸騰後的一種清涼爽香。
有些似乎是從短袖口下逸出來的吧,而讀過了你的某些作品,著墨於母親對家事如何用心細膩地操持以來,我總覺得;當年是你母親事先把後院的陽光,一片一片仔細熨燙在、一格一格上過漿的方格子裡面,讓你穿著這件襯衫出門,跟人講話,身子一挪動,衣縷間悅人的鬆爽的曬香,就會一陣接一陣地飄啊飄出來。
初次見面,你就說你有一個girl(而不說一般都說的girl-friend),大一開學不久就向她保證,大一要寫一本書、大二要寫一本書、大三要寫一本書、大四要寫一本書,最後畢業了,卻連一本都沒寫!
李渝說你的「文句內在涵意多重而綿長……」第一次和你相談就覺得你的表意都不是直繃繃的,措辭是講究技巧、甚至綿裡帶針的。因為你知道自己很容易就會使女生喜歡上,讓太多女性喜歡會很麻煩。所以你說要寫四本書結果都沒寫,其實是「多餘」的,重要的是要說你已經有一個girl了!
可是,我現在要告訴你,你認為是重要的這句話,對當時的我和現在的我而言,一直都是「很多餘」的。這倒不是說我都不把你的girl和girls看在眼裡,更不是我自認遠遠不配當你的girl。當年的真實情況是,一見到你簡直非同小可,只覺光華悅然,一片無盡的善美,周身散發著陽光的熙暖,但見鋒芒自雙目輝耀不止,這豈非人間仙境?還是神仙的仙境?但冥冥之中,就覺得有一件什麼重大的事發生了,我說不上來,但若說那不過是片面式的「一見鍾情」,我是搏命拚死也要否認的。
我們第一次四目相映交輝、持續恐怕不到兩、三秒吧,那時,我心想不要說以後還能不能見面,即使從此以後,連再互看一眼的機會,都絕對是零,我也會欣然歡喜地接受,感到非常滿足沒有半點遺憾了。
那純然是一次魂與靈的相合與交融的體驗,不要說什麼男歡女愛之意了,連這兩個身體過去現在未來以後存在與否,根本沒什麼關係,一點都不重要。然而這似乎只是我單方的體驗、一己的福分,那時,我不能說你沒有福分,顯然那時候你是沒有什麼同感的,所以才盡說著一些「很多餘」的話。
「我這個人就是鋒芒畢露!」記得那次你又說了這句話,似乎是在自貶與自高之間,我當時不覺得、現在倒以為它一點都不「多餘」,真的恰到好處。正因為「畢露」,才讓我能看見那最美的「鋒芒」,並且我在你去世的一年多後出了一本詩集,主要也是為紀念那一次相遇對你的「驚豔」,給我的「震撼」,書名就叫《看見.最美的鋒芒》。
當年你向我畢露了的「鋒芒」到底是什麼,相信你不知道那原是你的寶藏;就在我們相遇的初次,你「畢露」給了我,從此以後它就變成了我的寶藏。《聖經》上有句名言:「你的寶藏在哪裡你的心就在哪裡」,你的鋒芒是我的寶藏,它光照著我的心,護衛著我的身,一生一世降福於我。或許你並不知道你的任務是將那「鋒芒」傳達給我,但我卻知道我的任務是去找到「寶藏」的發源地,使「鋒芒」更為發揚光大!
或許你並不自覺,你靈魂深處最善最美的東西,就在初遇的那次統統都「倒出來」給我了。你把你高中時就開始、後來一直讀著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當做《聖經》一般向我推崇著。我後來也差點沒真的把它當成《聖經》、一再翻閱、怎麼也讀不厭讀不窮盡似地,提到其中伊凡和阿留沙兩個最核心人物,我記得你說「我就是伊凡!」,但我認為這是有點一相情願,我細讀著主角阿留沙,想到我們多次的交往相處和言談,而且愈到後來我讀過你寫的那些作品,愈發覺得你的性格和心思,尤其你的本質、你的情操,不像伊凡,其實更像阿留沙。
數年前視網膜剝離眼疾治癒,勉強可以恢復閱讀生活了,我第一本抓起來讀的就是這一本書,怎麼隨手一翻就翻到,書中主角阿留沙記述長老曹西馬的嘉言懿行,那是一段悲憐至極的文句:
「……每天每天,一有空就要重複地祈禱說:『主啊,請悲憐每一位今天來到你面前的人。』因為無時無刻這個世界上,總也有成千上萬的人失去性命,來到了神的面前,而其中真不知有多少人是孤單的、無聲的、悽涼的、甚至是被驅策被棄絕而喪命的。
沒有誰為他們哀悼,甚至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活過。倘若專為這些人,你的安魂祈禱終於能夠到達天聽,或許對他們而言,你雖屬世界的另一端,而且彼此素昧平生,然而此時此刻,那顫慄於主神面前的魂魄是何等的欣慰;竟然還有一個仍活在世上的人愛著他、正在為他祈禱著!
這時你們雙方必然獲得主神最關愛的注目;既然你都對他如此,那麼,那愛與悲憫遠遠超出於你到無限量的主神,將會如何千百倍地垂憐於他啊,最後也因著你的緣故而寬恕他的一切!」
千禧年我們重新開始通訊不久,你幾次催著要把我那本《露珠集》寄給你,我就是不寄,因為我覺得不想在你這高人面前丟臉,然而你還是緊催不捨,你竟然在一封信上寫著:「地獄是不能讀詩的」!
人的盡頭是神的起頭,我堅定相信你現在是在天堂;絕對不在那不能讀詩的地獄。在阿留沙勸之以情、曹西馬長老導之以理的壓力下,你正在孜孜不息地研讀神學和《聖經》,勢必三不五時會和他們兩位爭得面紅耳赤,搞不好還會像憤世嫉俗的伊凡一樣,鬧著一定要親自跑到上帝的面前、你要對祂嗆聲;因為有太多事情倒要跟祂評一評理看看!
只不過從此以後,你心中那一切的寶藏,是透過那具精微而豐麗的思辯、沛然盛大的格局、以及悲憫極致的情懷的文學著作和手稿,再也不是經由你眼中「最美的鋒芒」、向我們這個人間世「畢露」了!
「一輩子的好朋友」敬上
自由時報-98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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