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劉煦南(台北市私立東山高中三年級)】
2009第六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首獎
晚飯時,大雁開口了:「小鴻應該換鋼琴老師。」冷靜得像個判官。「哦?」媽媽沉吟了片刻,沒有接話。「你不覺得她華而不實?她沒有要求她的基本功夫,給她彈一些什麼曲子嘛!」大雁不放鬆。「我喜歡〈小河淌水〉。」小鴻有點委屈,她不願提下午「升Fa」的事。「你好高騖遠,你拍子都抓不準,淌什麼水!」「大雁,」媽媽瞪了她一眼,「不是吵架的時候。」媽媽轉向小鴻:「小鴻,你說呢?我不懂鋼琴。」「老師說我可以彈彈中國小調,光是練習曲太枯燥了。」「你的節奏,右手跟左手拍子的搭配,你小指的力道,老師注不注意你這些問題?」大雁問她,口氣和緩下來了。
小鴻換了新的鋼琴老師,姓丁。丁老師要求很嚴格,尤其在演奏會之前,好累。她很懷念以前在黃老師家打混的日子,有時黃老師還會沖一杯咖啡給她呢。她私下稱那是下午茶時光。雖然害她晚上睡不著覺,但她覺得頂好,有一種優閒的意味,就像中國小調,無所事事的。
她繼續練著琴,即使沒有大雁的天分,但小鴻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只要是熟悉的曲子,她可以恰到好處的掌握氣氛的流動。音符在她手下像是有生命般,隨著旋律呼吸吐納。
演奏會時,媽媽把她的長頭髮梳成亮亮的馬尾,露出整張優雅甜美的臉。她喜歡媽媽幫她做的打扮,尤其那別在高領衣頸上的銀絲彎成的蝴蝶,栩栩如生。
她的表演時段還未到,坐在台下聆聽別的同學演奏,不知怎的就想起婆婆來。
婆婆用一條長長的花布巾兜住小鴻的腰臀,背在背上,上菜場去。她聞到婆婆棉布衫透出的微微的汗味,把臉靜靜的貼在上面。走到一處童裝攤位前,婆婆將小鴻放下來,活絡活絡一下肩膀,蹲下來比畫著:「小鴻,喜歡哪一件?」哇,五花繚亂,一望無際,「好漂亮。」她說。婆婆左手托住她,順勢站起身,右手指著最高那一排,一件胸前有朵大蝴蝶結的豔紅洋裝:「那件,好不好?」她還沒搞清楚,那人已經拿著長竹竿叉子把衣服叉下來。周末,媽媽來接她,婆婆幫她洗好澡,穿上那件紅洋裝。
婆婆是雲南人,由雲南逃難到緬甸,再由緬甸嫁來台灣。婆婆把「腳」說「ㄐㄩㄛ」,不說「ㄐㄧㄠˇ」。小鴻在婆婆那裡跟婆婆的口音,回家跟媽媽的口音。只有一次她不小心在家說了「ㄐㄩㄛ」,家人才知道這個祕密。大雁很想再聽一次這怪異的腔,抓著她的右腳問她:「這是什麼?」她就說「ㄐㄧㄠˇ」,再抓著她的左腳問她:「這是什麼?」她就說「ㄐㄩㄛ」,大雁樂得抱著她猛親,她觸癢不禁咯咯咯的笑。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在這華麗的盛宴,胡七胡八的想起這些年幼的往事。輪到她的前一位演奏者了,她趕緊收攝心神。司儀報出她的名字,聽到有人說「林雁的妹妹」。小鴻把「林家女兒」與「大雁妹妹」的光環編織成自己的桂冠,在掌聲中走上台。
小鴻靈動的雙眼流盼之際,頗有幾分魅力。她知道鞠躬時姿態應有的緩急,坐上琴座抬起手的架勢,當琴聲流瀉而出,她的身段該如何溫柔,如何肅穆,如何俏皮,如何憂傷。即使她偶爾會搶拍,偶爾會在左手伴奏漏掉一個音──這些姊姊從不犯的錯誤──但依然不減小鴻在台上的丰采。
調音師是小鴻見過最專注的人。小鴻幾次出入琴房,他似渾然不覺,整個的在他的工作裡。偶爾小鴻與調音師的眼睛對到一處,調音師便靦腆的咧一下嘴。那樣聚精會神的諦聽琴音是什麼感覺呢?小鴻從來不能領會。
她的音感差。小學低年級的唱遊課,老師用風琴彈一個音,小朋友圍成個圈,依序回答。這其實只是個遊戲,卻讓答錯的小鴻深深痛苦。她沒辨出Re的音,心裡忿忿的恨著。
小鴻坐在調音師稍遠的側邊,看著他如何篤定的按下琴鍵,而琴鍵如何帶動琴槌打響琴弦。調音師右手的工具緊抵著調音栓。一聲聲的和弦,像是密碼,鎖著某個小鴻進不去的神祕、高貴的殿堂。如同小時候聽著姊姊彈琴一般。她終究沒有音樂天分,唱遊課時,沒辨出Re的音。
在小鴻眼裡心裡,她的家人都是有學問,有內涵,有文化的。餐桌上,車廂裡,隨機開啟的話題,哲學、文學、藝術、歷史……如一個個響亮、乾淨、結實的樂音,自然匯聚成章,而小鴻是一根沒上緊的弦,漂浮在和弦之外。不過這一點都無礙於她的興致,當她津津有味的聽著,便覺得自己長大了,正在搭建美麗的高層的建築了。
和弦漸漸向上爬升,調音師側著耳,靜止凝結的臉像一尊雕像。在最上層的高音階,聲音又脆又輕,一路高上去,不斷向上生長。最後幾個音卻空掉似的,鍵盤到了底端,音階戛然而止。
調音師校好最後一鍵,步出琴房。「林太太啊,」他客氣的叫道,「可以了喔!」媽媽匆忙起身,紅潤的臉漾起笑容,探身到小鴻的房間,「小鴻啊,彈彈吧。」
小鴻坐上琴椅,凝神屏息,覺得自己似乎又身在一場演奏會上。彈起〈夏日最後的玫瑰〉。鋼琴的面板還沒裝上,琴音格外宏厚,看得見木製的琴槌隨著手指高高低低奏著悠揚的樂聲。但她不能專心,想起即將南下就學,想起遠去的婆婆。
曲畢,小鴻起身,調音師接著按部就班的把厚重的漆黑原木板裝回琴身。然後用厚棉花將鋼琴表面打上亮光液,再用絨布擦拭,如此重複兩次,整座琴煥然一新。
婆婆回緬甸的前一天,媽媽帶小鴻到婆婆的家。婆婆見到媽媽時,緊緊的拉著她的手:「太太。」話都說不出來了。婆婆只比媽媽大八歲,看來卻像長媽媽一輩的人。婆婆不斷的摟抱小鴻,她已經比婆婆高了。「小鴻好好讀書,讀到大學,讀到博士,到緬甸看婆婆。」又對媽媽說:「我帶的幾個小孩,太太,我獨獨最愛小鴻。」「我知道,你當她是自己的小孩疼。」
離家前一晚,小鴻整理衣物,扶著行李箱,一時之間竟有無限躊躇,眼淚一顆一顆落在淡紫色硬殼箱上。這箱子是有一年出國媽媽覺得她可以自己拉行李箱了,象徵性的買了個小小號的給她。她在機場拉著行李,覺得自己和媽媽和姊姊一樣美麗。
忽一年,九月中旬快開學時,她突然想起來:「咦,今年調音師怎麼沒來?」「看你過的好日子。去年就沒來了。」
姊姊出國讀書,透過網路與小鴻通訊。有一次不經意問起:「調音師還來嗎?」又說:「你喜歡坐在那裡看他調音,一坐坐了好幾年。」小鴻癡癡看著螢幕上那「一坐坐了好幾年」幾個字,往事纏綿琴音,迴盪她的心懷。(下)
【2009/07/21 聯合報】
引用: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MAIN_ID=392&f_SUB_ID=4161&f_ART_ID=204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