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上山(下)
2009/7/31 | 作者:木容/文‧郭關(中華藝廊)/圖
「回去吧!」
「回去吧!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回去吧。」
去年,父親正式剃度出家,上山的那天,母親終日悶悶不語。
我相當擔心地整天都在家中陪著母親,只見她在父親的禪房待了一整天,隨手翻翻父親讀經的筆記與佛書……。到了傍晚,母親總算帶著稍稍和緩的臉色走出房間,在暮色斜照的廚房裡開始準備起簡單的晚餐。
我們這家人的生活看似恢復了平靜,表面上母親似乎默認了父親出家的事實,但實際上說要她完全接受卻又不可能;經常半夜裡母親醒來,會在房間裡激烈地摔東西出氣,或是把我搖醒,叫我非得上山去把「爸爸」給帶回來。
這已不是第一次了,我曾經數度隔天清晨開車上山,帶回父親「還」給她;他回家時,母親就較少生氣,而兩人的互動也漸漸從冷漠以對變成一起誦經談道……即使是出家人,也仍切不斷與家人的無形的牽掛,真的有必要完全切斷嗎?也無須執著。父親說。
出家滿一年的那天夜裡,母親又淚流滿面地來敲我的門,她說:「你爸爸出家後,我每天都聽得見自己漸漸老去的聲音……我們再去勸他回家修行,不必非要待在山上了。」
我無法拒絕母親的哀求,於是發動車子,這次母親也一同上山;我心中的盤算是:這麼晚就算上山,看到寺前緊閉的大門,母親應該也會情緒稍稍平復些了,到時候再勸勸母親別再執著,一趟深夜上山,沒有預期要改變什麼。
夜裡行在山路,山上的幽靜別有一番風味。成片竹林在龍眼林的夾縫間競爭凌空、像是伸往皓月的天梯;夏夜晚風吹來,竹林搖曳生姿,竹葉猶如一篇篇草書在空中舞動;山澗流到緩坡匯成小池,夜鷺聲起,蛙鳴就暫息一時,蟋蟀還恣意鳴叫;夜晚山簏清寂,樹冠底層的喧鬧穿不透結實纍纍的龍眼樹,月光灑下一片鵝黃沒入厚實的森林,在沒有太多光害的自然環境裡,夜空美得像梵谷的星月之夜一樣,彷彿天空中的星雲交融旋轉、跳躍蠕動著……山路上煙雲繚繞,隨時會起霧置身於險境;各種動物在夜裡出沒:夜鷺發出尖銳不祥的叫聲、一閃而過快如雷電的毒蛇、慢條斯理爬行穿越公路的澤龜……
我們速度放慢,隨著山路的高度飄起了大霧,我與母親隨意聊著……突然,在一個山路轉彎後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動物:一頭巨大的鹿!頭上長著角、身型巨大高過車頂的台灣水鹿,被車燈的強光眩住了,反射著強光的兩隻眼睛在黑暗中燁燁閃亮,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緊急煞車的我們,兩方就這樣對峙了不知道多久……也許祇是幾十秒,但我卻覺得那一刻整個人被一種神聖的力量所震←;那水鹿昂首而立,站在煙霧繚繞的柏油路中央,身上的線條並不是徐悲鴻畫馬時蒼勁有力的水墨線條,倒像是朗世寧設色鮮麗,輪廓飽滿的圓滾馬身;眼前這頭水鹿牠似乎不太怕人,反而是從來沒有遇過這種情況的我們,坐在車裡不由自主地頭皮發麻了起來……還好車速不快,來得及煞住;也還好牠沒有受到驚嚇往這邊衝來……
那頭高大的水鹿俯瞰著前座中的這對母子,黑暗中牠的眼神是我見過最莊嚴肅穆的神情;過了一會,鹿低頭從路旁山徑鑽去,結實的身體有力的四蹄在柏油路上敲出聲響,轉入黑暗的草叢裡消失無蹤……。
我和母親久久才從怔住中解開,彼此互看了一眼,母親就說:「下山吧!不要再找你爸爸了……」我一路上想不透為什麼不算高海拔的郊山山路上會出現巨大的野生水鹿,而且似乎還不太懼怕人車!
那頭鹿壯碩美麗的身形一直留在我的視網膜裡,我從來沒有在這麼突然的情況下目睹這麼漂亮的生物;我想母親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回到家後,她淡淡地跟我說,她覺得那頭半山腰出現的鹿好像在看著她、跟她說:
「回去吧!」
「回去吧!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回去吧。」
父親後來告訴我:那鹿是很久以前從後山的養鹿人家逃出來的,跑到山裡後就再也抓不到;常在後山公路進出的法師們有目睹過,當地人也難有機會看見野生的台灣水鹿……這是一種機緣,美麗的野生動物願意現身在你眼前,是為了讓你領略生命的力與美,以這份感動,來創造眾生皆能感動的畫作。
我說:「爸爸,讓我為您畫一幅畫吧…」
畫作完成後,我打算把它帶回去放在母親的房間,代替原本父親的存在感;在每一次上山作畫的過程中,我漸漸找回了對繪畫的熱情與嚮往……
在這之後的三個月期間,我頻頻上山,為父親作畫;夕陽般的金黃色畫布上,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戴著厚框眼鏡、披著袈裟,平靜地注視著作畫者……那眼神中,有著對畫外之人的熱愛與永無止境的關懷。(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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