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僅對玫玫微笑,在路上看見迎面而來的嬰兒推車,或甩開父母的手搖搖晃晃學著走路的小孩,也會讓我不自覺泛起笑容,好像我還想要把冰淇淋賣給他們……
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條件在家裡帶小孩。
你必須沒有工作,不然就是收入沒老婆多,再不然就是目前的工作實在不怎麼重要,放在天平上秤不到三千克,輸給一個剛出生的寶寶。
所以,尚在與博士學位搏鬥、平日靠翻譯和寫作補貼家用的我,在符合上述條件與完全獲得女王支持的情況下,根本不必多想,唯有認命乖乖在家當全職奶爸的份。
但我還是稍稍掙扎了一下。在玫玫誕生前一個月,當我拿著厚厚一疊美其名為幼兒潛能開發中心、實際上是超低齡托兒所的宣傳資料細讀,研究是否有為自己保留一點時間的可能時,向來反對太早把小孩送去上課的二姊逛過來,探頭探腦瞄了幾眼我手上的東西。
「怎麼?你怕小孩輸在起跑點啊?」她酸溜溜說。
「不,」我老實說:「我是怕我自己輸在終點。」
事後證明,這樣的掙扎全是多餘的。剛出生的玫玫就像效果最強的溶劑,一下子就把我的雄心壯志與理想抱負溶解得乾乾淨淨,變成一堆軟綿綿熱呼呼塞滿心中快脹爆出來的難以名狀的東西。
四十歲得女,似乎是對「不惑之年」的最大諷刺。順理成章當起奶爸後,才發現這個身分的背後竟是一連串的選擇與決斷。該到哪家醫院找哪個醫生產檢和接生?該剖腹還是自然產?要在家裡還是去坐月子中心?要不要母嬰同室?該堅持母奶還是使用配方奶?要用什麼牌子的奶粉、奶瓶和尿片?寶寶應趴睡還是仰睡?預防針該打六合一還是三合一?該不該讓孩子和大人一起睡?……我從未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決定這麼多事情,也從未如此徬徨失措過。沒有標準答案,每個選項都有利有弊,各有厚實的理論基礎、龐大的支持者與成功或失敗案例。任何一個不適當的決定,都有可能對孩子造成難以彌補的遺憾,這教身為奶爸的我如何不優柔寡斷,如何不感到迷惑呢?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句俗語似乎不能運用在新手老爸身上。問題隨著玫玫的成長不斷產生,上網查資料請教前人之類的研究工作從來沒有停過,舊的迷惑還沒悟出解答,新的迷惑已開始讓被迫選邊站的我忐忑難安。按理說,在反覆大量用腦後應該多少會長點智慧,但可悲的是,我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笨。不知道是太接近小孩還是太疏遠書本的關係,這一年多來,我覺得自己的心智年齡好像不停地在退化中。
最明顯的症狀是不由自主的傻笑。玫玫醒著的時候,我看著她傻笑;玫玫睡著的時候,我也看著她傻笑。玫玫的相片和影片,像兩根小小的魚鉤,一左一右拉著我兩邊嘴角往上牽。
我向來不是個喜歡笑的人。學生時代去速食店打工賣冰淇淋,被店經理教訓了一頓,說我老是板著一張臭臉,還有哪個小孩敢靠近櫃台買冰?我虛心檢討,承認店經理的話很有道理,可是我怎麼也笑不出來,無法對那群手握鈔票銅板身高只有成人一半的非理性動物露出一絲絲和善的表情。
想不到,我現在居然做到了。我不僅對玫玫微笑,在路上看見迎面而來的嬰兒推車,或甩開父母的手搖搖晃晃學著走路的小孩,也會讓我不自覺泛起笑容,好像我還想要把冰淇淋賣給他們。我猜,這必然是心智年齡降低的結果,是我白天太投入玩那些簡單的積木和反覆閱讀那幾本幼稚的故事書所造成的影響。
不過我並不緊張,因為我發現別人也有一樣的症狀。在捷運站、在電梯裡、在巷口的早餐店,有太多人會看著坐在我臂彎裡的玫玫微笑,甚至熱情地對她眨眨眼吐吐舌或揮揮手,彷彿玫玫是他們熟識多年的朋友。這些人身邊不一定帶著小孩,但我知道他們大都正在、曾經或渴望擁有與小嬰孩相處的經驗。我們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的微笑,似乎是某種祕密會社的暗語,可以讓我們在短短數秒內辨識彼此,認出對方的身分。
可是,這個祕密會社分享與傳遞的,並不是只有幸福的微笑而已。微笑久了,讓我們的心變得軟弱,情感神經變得脆弱,眼見那些讓人笑不出來的事,儘管事不關己,這個祕密會社的成員卻大多會灑涕飆淚,激動莫名,在討論區裡蓋起高樓熱烈回響。燙死的嬰兒,捲進酒駕者輪下的小孩,臉朝下浮在澡盆裡的寶寶,火場裡像個髒洋娃娃的幼小身軀,掀起衣服全身是黑紫條紋傷疤的受虐兒……幾乎每天都有無辜的孩子,像電池廣告中失去電力的絨毛兔子,就這麼靜止在時間的階梯上。停住不動的絨毛兔子和這些孩子同樣都需要charge,不同的是,絨毛兔子需要的是充電以獲得再動起來的能量,而這些弱小的孩子需要的則是保護與照顧,需要我們起來譴責那種種來自成人世界、造成這些孩子失去成長機會的獸性、傲慢、輕忽、扭曲與變態。
讓人迷惑的是,當我們的鐵石心腸因孩子的誕生而變得柔軟服順之後,是否該重新學習冷酷與無情?否則我們該如何翻開五彩繽紛的報紙,該如何承受眼見這類事件一再反覆發生呢?
幸好,這些玫玫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毫無反顧地成長,每分每秒,日以繼夜。
時間無色無味,無聲無影,但玫玫的改變讓人強烈感覺到了時間,就像你目不轉睛盯著手錶的秒針轉動那樣,耳畔似乎響起滴滴答答的聲音。
我們當然都曾感受到時間的壓力,只不過成人的人生手錶上沒有秒針,我們總在分針或時針移動過大半圈後才驚覺時光的流逝。同樣的時間,作用在不同的身體上,造成的反應竟如此截然不同。玫玫順著時間的階梯而上,從臥到坐、從爬到走;我則順著時間的階梯而下,視力慢慢昏花,皮膚逐漸失去光澤。人到中年,多少會仇視起時間,怨它吝於駐足,怪它經不起揮霍,然後會想盡各種辦法留住青春的尾巴。
玫玫的誕生讓我改變了對時間的觀念。
如果時間真的停止,我們當然可以蒙受其利永駐於青春之中,但相對的,失去時間動力的玫玫,將永遠不會有長大的機會。
儘管在晨間盥洗室的鏡面上,我仍會因前夜還不曾有的一條細紋或白髮而心驚,但也會在玫玫吮奶時發現她嘴裡冒出一小點米粒般的牙根而興奮大叫。成長與衰老,喜悅與哀傷,並存在同一個時間和空間底下,產生了中和的作用。
是玫玫讓我面帶微笑,與時間握手言和,真正成為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