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我母親的發財夢
2009/10/15 | 作者:文/張耀仁 圖/蔡瑞山(油畫創作協會)
有一個故事是這麼說的:一名中年婦人對著城隍爺懇求,倘若讓她中了愛國彩券,她就要搬演「七天七夜的戲」來還願。結果神明果真靈驗,居然中獎了———不過,獎金卻是區區的幾百塊錢!這下可好了,求神的人一時粗心,被求的貪圖神威,雙方都忘了金額大小的重要性!於是乎,那幾天的晚上,人們便在廟埕前目睹了一名矮胖女人、雙手各自舞弄著一尊布袋戲偶,臉色猶抱羞赧,上演著一齣齣《趙子龍救阿斗》、《富貴千金乞丐郎君》……。
每每想到這個近乎笑話的故事,我便想到我母親。想到她一直以來,心底所抱持著的那個「發財夢」———一如大多數的人總是幻想著自己有一天「發」了,突然中了統一發票兩百萬什麼的,那樣渴求幸運而幸福的想望。
可惜,我母親在這條路上一直不走運。
我還記得最早的「大家樂」———一種興起於一九八八年,當時台灣民間極為盛行的賭博方式,以愛國獎券每月開獎號碼末兩碼為對獎依據,中獎者可獲三十倍賭資之獎金———我還記得那一次,我母親簽中了三萬塊的獎金,為我們家大大加菜了一番。
在那個年代慣用的大理石餐桌上,擺滿了車輪牌鮑魚切片、蔥爆鹽水雞、清蒸鱸魚、鳳梨蝦球……都是些我們當時平日甚少嘗到的「高級料理」。那天,我高血壓的父親大啖著一整支雞腿、我和我弟則貪婪地舔舐著碗裡不慎滴落的鮑魚湯汁,而我母親則彷彿找到了她的新生活目標,喜孜孜地齜牙咧嘴向我們一家四口宣稱:
「下一次再簽中更大的,我就把獎金捐出來一半給×××孤兒院(那時候還沒有慈濟這回事)!」
基本上,我母親這個人,這輩子從來就不走什麼偏財運,結果呢———可以想見的,我們家那次輸得很慘,足足「摃龜」了十幾萬!於是乎,泡麵當三餐吃了一個多禮拜(因為我母親沒心情下廚做飯,而我父親又是個傳統的大男人)!就是直到現在,都過了十幾年了,人事已非、景色依舊,我卻依然記得開獎前夕,隔壁那個天水嬸篤定的面孔,她告訴我母親說:「這次恁穩發財的啦!」———那一張扁平油光的臉,隱沒在一片闃黑之後而恍恍惚惚地表情,宛如我們那個年代許許多多的人的發財夢:暗盤交易的、求神拜佛的、「一日中簽,三日停市」———那樣竊竊自喜卻又神祕兮兮的攻心與機巧。
另外一次,同樣是我母親玩股票賺了好幾萬,我們家如往常加菜。只不過,這一次菜色沒變,我母親卻學乖了,不再執意買大押小,僅僅低聲附耳對我說:「這些錢媽媽存起來,將來給你和你弟結婚的時候辦桌用!」
然而我知道,存在我母親心目中的那個發財夢,仍舊占據著她的心房。
我不由想像著,像我母親這樣一位在學校裡專門教授「公民與道德」的中學老師,當她一面專注著股市漲跌(抑或著一次突如其來的靈感明牌)、一面下了課匆匆忙忙打電話去交易所「進場」(組頭,我要把那個××改成○○號啦!)———她究竟是如何啟口告訴她的學生們,賭博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她如何說得出口「勤儉為持家之本」?「要做大事,不要賺大錢」?還是—
—「生活之目的,在增進全體人類之生活;生命之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
始終像是人與人之間的陳年舊帳,發生在我母親身上的那些發財夢,彷彿是一連串沒頭沒腦的晦暗歷史:一九八八年,愛國獎券為「大家樂」犧牲退場.:一共發售了卅八年;同年七月,為了相同理由,統一發票自此改為兩個月開獎一次;一九九一年,股市大好,證券交易稅出爐;一九九五年,公益彩券仍舊紛紛擾擾;一九九九年,郵局定存利率說起來讓如今的我們望塵莫及;二○○一年,窮爸爸不住在隔壁,說穿了我們自己就是……似乎相同的情境不斷反覆演練:驚喜,失落;失落,驚喜。好幾次,以為自己就要這麼發財了!小心翼翼地緊揣著那一紙票券到銀行兌換,豈知櫃檯後的那個大眼鏡行員居然酷著一張臉,一字一句地說:「先生,啊,這是上個月的———哦,不,是上上個月的號碼喔!」
那時候,我們該相信數字還是時間?(彩券和竹竿的密不可分?統一發票和相對論的辯證?資本主義萬歲?)
事實上,我母親在大家樂沒落、股票大跌之後,還陸續經歷了香港六合彩的引進、公益彩券的發行,以及擔任互助會會頭———其中,互助會會頭仍舊維持到現在,而且規模還不算小。還記得有一年,她和我父親出國旅遊,大概是第一次坐飛機的緣故,她慎重其事地喚我到她面前,交待遺囑似地告訴我「內標」與「外標」的差異、誰誰誰這個月底會費還沒有繳、誰誰誰該繳多少利息……當時,我聽得一頭霧水、神情不耐,豈料我母親見狀道:「如果你不弄清楚,到時候出了事,可是要賠好幾千萬的會費喔!」
我被她這句話嚇了一跳,沒想到互助會的資本額居然那麼大!
所以,後來我總是勸她說,別做會頭了嘛。但她也總是沒好氣地朝我嚷:「不做會頭?那你哪來的鮑魚吃?」
其實,沒有鮑魚吃也無所謂,只要生活平安、日子順利就好。只是,我母親心底企望的那個發財夢哪裡會就此打住?於是我猜想著,我母親也許是窮日子過怕了,所以總想向她的倒楣運氣搏一搏;又或者,她總覺得老天爺該補償她些什麼,畢竟,她是苦過的———儘管那千辛萬苦的歲月,在外人眼裡看來根本不值一提。然而無論如何,我母親迄今猶不死心地叨念著:「如果有一天讓我中了兩百萬,我就把獎金捐一半出來給慈濟!」
終究,在繞了那麼一大圈之後,我們的發財夢到頭來仍舊處於最初的驚喜與失落之間,擺盪、再擺盪。那開獎時的期待與對獎的瞬間錯愕,彷彿一條夢的道路總是在盡頭無緣無故消失,而我們手裡自顧捏著那一疊或許是發票、或許是彩券的紙張,呆然獨立。像是發生在我身上,二○○○年三月底,一組錯失了時效性的號碼:險些中了兩百萬的統一發票獎金……。
所以,關於我們這一代人的發財夢———經歷過苦難與台灣經濟起飛的一代,還能說些什麼呢?那些人生道途中,意外的小小驚喜,枯燥生活裡的一點偷閒———關於發財夢,沒有一個人的心底不是這麼想望的吧。最後,寫到這裡,不免想以我那張「差點中了兩百萬」的發票為證,以此來見證我們這個時代的發財夢———
唉唷喂,怎麼偏偏只差一個號碼!
作者部落格:用一個故事來換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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