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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22 16:22:50 | 人氣4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藝文賞析】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佳作/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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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佳作/告別
【王文美】

去年冬天,我在葬禮上與我哥正式道別。

眩目的艷陽下,哀樂震耳摧心,恍然終至禮成。人群逐漸散去,我們被抛下,在緞面簾幕後面親眼目賭封棺,抬棺,然後一路跟隨哥的肉身,直至火葬場。關上爐門後,家人止步,又一次死別。

臨走前一瞥,廊道光影漶漫,細小浮塵悠悠晃晃,在銀白光帶間緩緩墜落。哥的照片靜默佇立一角,慣常的蹙眉神情,似對這荒謬人生的註解。

我們被喚至小房間等候,待門開啟,殯葬人員捧著一具鐵盒走來,一百八十公分頎長的身軀,烈焰焚燒後徒留一把白骨,零落散置承載的容器。如何指認?如何細數?那一生如影隨形的憂傷與歡愉,怨憎與愛欲,在殯葬人員細細研磨後,一一點收,悉數納入五口二十公分高的紙袋。

從今而後,人世諸多紛擾再不能撼動他分毫,他的卑微與驕傲,終得以完整收藏。

在他的靈魂棲息之所,我們最後一次告別,背山面海的宗教聖地,竹林滿山遍野,僧尼頌經聲聞處處。小徑轉彎處的青草地上,錯落分佈數排孔洞。每個洞口依序置入一小袋骨灰,一朵鮮花。塵歸塵,土歸土,讓逝去的肉身化作春泥,滋養土壤,長出一株株肥美的植栽。

也許下次相見,我們將望見一叢叢枝繁葉茂的樹木昂然挺立,在微風徐徐吹拂中沙沙作響,似別來無恙的招呼問候,病痛皆消失無蹤,只餘清朗笑容,仰望晴空。

人生是不斷地練習告別,我早該懂得,卻始終學不會,不是決絕得近乎無情,就是黏黏膩膩拿不起放不下,總是進退失據,失了分寸。

年輕的時候,我告別了戀人,雖是生離,卻明白從今而後,我們已失去相見的理由。許多時候,我向不同朋友道別,卻不能預見,日後當我們再次相遇時,時空心情已移轉,不復往日契合,形同死別。

也許死別與生離相互指涉,部份涵蓋。生離是死別的隱喻,是死別另一種形式的體現,某種意義的重疊。

因此,死別其實沒有我們想像的如許沉重,而生離亦不如我們了解的如此輕盈。

我試著學習告別,以死別的悵惘面對「生離」,以生離的釋然削減「死別」的重量。

我想起我哥,我們見面多半在每個探訪母親的尋常星期日,當時他仍健壯安好,總獨坐客廳一角,目送我穿戴整齊走向玄關。我們年齡相距太大,加上個性同樣寡言拘謹,以致兩人總默然相對。但我們安於這樣的關係,不敷衍裝熟,淡漠中自有交流。

那時,每當道別的時刻來臨,我們總靜候對方喚起自己,然後抬頭直視,輕輕說聲:「再見。」

彷彿一種儀式,在簡單的道別話語中,確認彼此的支持與關懷。

哥臨走的前夜,我們在深重的冷空氣中趕來醫院,明白真正告別的時刻已近迫眼前。因為藥劑副作用,我哥異常亢奮,且一反常態不斷拉著手對我們喃喃訴說,偏話語已說不清楚,我一字一句猜測著,勉強拼湊出隻字片語。

他知道自己就要離開,費力地扭動雙唇,吐出糾結的音節,以向這世界道別。

也許告別早已悄然進行,在哥初初臥病時,在多次強顏歡笑的探訪間,我們分明看見死神步步逼近,卻只能束手無策,坐視他日益形銷體毁,完全無能為力。只能站在病床前,望著眼前的至親憔悴的形貌,一次又一次,沉默地在心底告別,並告訴自己記取這些時刻。

有人說,死亡不是要抛棄這個世界,而是接受這個世界的離去。

如何接受?如何放下?我不知道我哥如何面對這人生最後的課題,在他趁著母親來訪,勉力撐起虛弱病體,慨然對其行拜別大禮時,他果真坦然接受命運的割離了嗎?

而我,自始至終沉默著,暗地卻惴惴不安地揣測著,是否該對他說些什麼告別的話語──

父親臥病時,我曾渴望一次鄭重的告別,好讓彼此不留遺憾,即使是無意義的一聲再見都彌足珍貴。無奈父親始終被隱瞞病情,及至體認來日不多,卻已虛弱地昏睡終日。

如今,我卻不忍目賭正值壯年的哥哥細數沙漏般的時光,睜著視線模糊的雙眼,對親友,對天地,對世界一再地告別。

當死亡叩門時,我們都明白情感須及時表達才能慰藉人心,逃避或否認徒增憾恨。然而我始終無法對哥開口,憂心道別的話語一旦說出口,無異將死別的現實赤裸裸撕開,曝露在眼前,如同空心比干自以為暪天過海,卻被市場賣空心菜老婦一句吆喝聲一語道破,驚駭倒地。

不能說,不可說。

於是只能沉默。

當最後時刻來臨時,曾充滿旺盛意志力,誓與死神奮力拼搏的哥哥,終究慨然放了手,讓世界靜靜離他遠去。

而我終於明白,所謂的告別,是一種莫可奈何的接受,是低眉垂首瑟縮在狂風雪中,任心中的暴烈與惡寒趨動自己向前行走;是在四季遞嬗流轉間,看葉隨風落,看繁花盛開,然後,逐漸接受。

相較於我對死別「意義」的轉化,我那母親卻選擇將死別的「客體」扭曲,變形為一個不值得傷懷的對象,藉此緩減死別帶來的痛楚。

年逾七十的母親,自幼父喪母亡,經歷兩次喪夫的劫難,以及一生如影隨形的貧窮威脅,皆不曾被打垮,卻被愛子罹患絕症的消息徹底潰敗。面對畢生努力積蓄與未來倚靠俱幻滅崩塌的雙重打擊,在絕望、傷痛、無助與怨懟交織的情緒中,現實逐漸被催化、發酵、質變,一個整修後的合理化世界於焉形成。

故事自我哥初初患病時,開始在母親的腦海中醞釀,往事雖如露如電,她有長長一生的素材可發揮。關於哥幼年野心如何遠大以致妄想他根本達不到的,關於嫂如何在瑣碎的細節中露出異樣的端倪,記憶被錯置代換,情節蜿蜒生長,色彩濃度被渲染誇大,版本多變,真相被壓抑深埋,逐漸失去原貌。

在她李爾王似的異想中,哥哥嫂嫂是密謀奪權的孽子佞臣,她雖看穿技倆,卻已孑然一身,失去回頭的機會,只能苦苦告誡遠去的小女兒,並以彰顯敵人罪行,作為人生最後的使命。

對於命運加諸己身的,她任性地搖頭拒絕,堅持點選另一頁虛擬的情境,如同唐吉軻德般,頑強地孤身對抗著不存在的敵人。

愛使人軟弱,無以對抗死別的艱辛,而恨使人變得強悍,她從而獲得力量。愛太複雜,恨簡單得多,她只好以恨來愛,以怨憤代替崩潰。

她因而脫困,自殘酷的現實中掙脫出來。

然而,從沒有單純的恨或愛,否則,糾葛與掙扎,自何而來?

或許,那是她說再見的方式,對於一生最鍾愛兒子的離去,她唯有如此告別,才得以倖存。

哥走後數月,母親努力如常生活,學習與鄰人尋常對話時不再突如其來地哽咽。一日,看著喧鬧的電視節目,在窗外落日餘暉映照的金光裡,母親突然絮絮叨叨提起往日瑣事。我哥是個體質孱弱的早產兒,親友都說這孩子極難扶養成人,他亦不負眾望地大小病痛不斷。某天母親下班,發現尚在襁褓期的哥哥突然口吐白沫,呼吸中止,無名疾病來得既兇且猛,當時新寡的母親毅然背起我哥,自鄉間小道一路狂奔至鎮上診所,跪求醫生,將哥自生死關頭搶回來……

母親說著突然涕泗縱橫,淚水撲簌簌流下,如水流渠道般爬行佈滿皺紋的臉龐。

我知道母親仍在研修這門課,我們都一樣。

至今,告別仍在進行中。

即使有時看似突如其來,但其實告別自有其運行的時程表。告別是漫長時間的醞釀,如種子接受空氣陽光土壤的滋養而生長。告別是不斷重複的演繹,歷經一次又一次的綵排。告別是捨棄也是接受,是逃離也是面對。告別是一點一滴日積月累能量的蘊積,直至臨界點,如火山般瞬間迸發,至此,你才明白真正的割離。

告別,某種意義而言,如同死亡。

我卻始終學不會,之別生離,之於死別,一段倉皇悠渺的旅程。

而我總是想起,在初獲知罹病的時候,我哥仍神采奕奕,身著病患服逛大街似的,走到醫院湖畔看人垂釣。那時擔心他惦念公事,我亦步亦趨跟隨在後,以防堵他假藉散步名義,偷打電話辦理出國事宜。只見他坐在樹蔭下,對我侃侃而談著未竟的理想。

「放心,我的求生意志仍十分旺盛,我要跟病魔戰鬥!」說完,我哥回頭注視著我,在微風中淺淺的微笑著。

我猜想那已是一種告別,那是他願意我記住並保存的話語。

 

 

 

引用: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ART_ID=217915

台長: 落葉之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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