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重陽日感懷】夢中的猫咪
2009/10/23 | 作者:文/李黎 圖/姚旭燈(中國文藝協會)
我夢見自己在為母親找一隻貓咪。夢裡的我很著急,因為知道母親很寂寞,可能非常需要一隻貓咪陪伴,而夢裡的那隻貓咪也需要一個家。
其實自從母親搬進她自己的家之後,從來沒有說過她想養一隻小動物作伴。不過我看過她養的一條金魚———正如同她寵愛每個小輩的方式,在母親和保母鎮日慷慨餵養之下,那條金魚在沒有競爭對手的優勢中很快就長得又肥又大;懶洋洋地獨居在圓玻璃缸裡,看見有人走過才活潑地游近前來。母親得意地說金魚認得她,是對著她游過來的。
不久之後再去,胖金魚已經不在了。空空的玻璃魚缸,放在客廳玻璃桌子底下,透明得好像從來沒有過東西在裡面。我還沒來得及問母親要不要再養一條魚,母親已經體力驟然減弱到不能走動了,大部分時間倚坐在臥房裡的床上。臥室是不適合放金魚缸的吧,我想,於是就沒有提了。
母親的聽力也嚴重衰退,跟她說話得貼著她耳朵,那麼貼近卻像對著遙遠的遠方喊話;最怕的是她的回應是茫然的眼神,讓我錯覺她神智不清,聽見了卻聽不懂———其實不是的,她的腦筋非常清楚,她只是聽不見。這個世界的聲音離開了她,使得一向思維靈敏的她挫折不安,而偶然捕捉到的話語,又多半是用既不柔和又急切的音調大力說出的;原本是再平常不過的溝通方式,對她已變得越來越困難無望。寂靜成了牢籠,即使偶爾開啟牢門的聲音也是不愉快的嘎嘎鐵鏽。她只好沒有選擇的活在一個像水底一樣寂靜的世界裡了。
母親一輩子都愛看書,跟我住一起的時候當然不愁沒有書看。她剛住進自己的家之後,我除了為她添置家具,第一要務就是給她準備足夠的書。有時我在她那兒看了一半的書想帶走,她還不准,下次去,發現她已經先看完了,滿足而帶點抱歉的說:「我這人就是這點貪心!」然而臥床之後的母親好像一下就沒有了氣力,連書都沒有精神捧起來了。我把楊絳新出的《走到人生邊上》放在她身邊,她卻始終沒有拾起———她一直很喜歡楊絳的,因為她倆年齡相近,也都只有一個女兒。
於是母親就成日靠坐在床上,對著電視機。無聲的浮動的畫面,像一個水族箱。也許那可以取代金魚缸吧?我惘惘地想。
舊曆年之後去看母親時,孩子不能同行,我就帶了一個絨毛小兔給她,是晴兒小時候的玩具。母親顯然很喜歡,一直把小兔子放在枕邊,不時拿起來捏一捏它的耳朵。我知道她想捏的是孫子柔軟的小手。
然後母親住進了醫院。夜裡我一個人躺在母親的床上,忽然想到應該再養一條金魚的,總是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可是又想到母親把小兔子摟在懷裡的樣子,覺得或許養一隻會在她膝上打呼嚕的小貓更好吧?不過那些想法都很飄忽,到底在那樣的時候,母親的病況才是我關切的重點,魚或者貓,唉!等她好起來再說吧。
然而母親從此沒有再好起來。我卻是在母親往生將近一個月之後,才在夢裡記起養貓的事。
夢中的貓咪很小,像玩具一樣,放在一個透明塑膠盒子裡。我很吃驚又不忍:貓咪不會悶死吧?待看到盒蓋上有幾個透氣孔才稍微放心。隔著盒子很清楚的看見這隻小貓:純白的毛,兩隻紅眼睛,乖巧可愛極了。(醒來後才感到奇怪:怎麼會有紅眼睛的貓,這豈不是像小白兔了?但夢裡倒是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可是我隨即想到:養貓很麻煩的,要打防疫針、動絕育手術、餵食和清潔種種瑣事,母親和保母能應付嗎?要是養不下去怎麼辦?能把貓咪退回去嗎?還是再送走?送到哪裡去呢?夢裡的我,竟然條理清晰地意識到這些現實世界的苦惱。而夢裡的貓咪,只是靜靜地用牠紅寶石般的漂亮眼睛看著我。我心疼了:若不馬上買下這隻貓咪,可憐的牠不知還要在盒子裡關多久呢。
在這樣焦急又煩憂的掙扎裡我醒過來,心還留在夢裡,還在微微地疼著。為著誰疼,一時也說不清。
我當然知道母親的寂寞。她長久的心願是有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地方,用她的話說就是「自己的窩」。這個心願終於在她定居上海之後完成了,可是同時她也就不再能像過去二十年那樣與兒孫朝夕相處了。此事古難全———其實她深深的寂寞,早在許多年前父親去世時就伴隨她了吧。
我也知道自己的癡心妄想:就如同希望那隻絨毛小兔子可以暫時代替一下她的小孫兒讓她抱抱,我竟想養一隻貓咪給她作伴,就可以填補我們不在她身邊的巨大的空曠了……我是多麼傻呀。
可是……沒錯啊,記得從我小時,母親就一直暱稱我「小貓咪」的。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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