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古剎清明圖
2009/11/4 | 作者:文/李憶莙 圖/謝明錩
一
至今不敢相信,我已經到過了龍華寺。
那是一座千年古剎,山門前一站,遠古的氣勢撲面而來。人生的契機,就是如此,總會走過許多與你有緣分和沒緣分的地方。而我也從來不覺得自己與這古剎會有什麼緣分。但回來之後,細細想來,又彷彿覺得是圓了一個什麼夙願似的。更重要的是,這登山禪遊的經歷讓我回味無窮。
我並不是什麼宗教研究者,我對宗教的興趣遠遠不及對古蹟的感應與感知。因此,對於龍華寺的過去,不由沉吟良久,卻不是因為它的歷史,而是古剎的本身。
那是一種感覺,將久居城市的拙劣感受溫柔地喚醒。
二
登山那天,天下著雨,是那種靜靜飄然飛舞的細雨。大巴士在山路上蜿蜒而上,時而緩慢,時而急促,像不堪負荷的老黃牛般吃力。攀爬中,因為山路狹窄彎曲,大巴士轉彎不易而出現險象,一些稍微膽小的人嚇得緊閉雙眼,使得充滿歡語笑聲的車廂頓時安靜了下來,那實在是一份震懾人心的肅穆。我將目光投向車窗外,那是一片糾纏不清的翠綠,四周不是突起的丘,便是深陷的壑,將那滿眼的翠綠襯托得更加蒼茫。大巴士走了很長一段坡路後,山是越見偉岸了,而天空則越見低矮,於是我便看見了山所能包容的一切;山和山之間現出的人家,像星星點點在閃爍,我不禁想,在這幅綜合了炊煙繚繞的鄉野風景之中,有著多少不可知的故事?而那細雨的飄落,靜靜的,宛如遠古悠悠的時空,安適而清寂……
路大半是蜿蜒的,在層層疊疊蒼茫的林木掩蔽之中,龍華寺猝然顯現,在這瞬間,我只覺得驚訝,是驚訝於古剎的千古空靈,在靜僻中竟是如此的典雅,如此的精緻。這才覺察到,我們這些人的忽然闖入,是那麼的唐突、那麼的不協調,不由得有點羞愧起來———可不是,我們年年月月尋找的所謂生命的依託點,不就是功名利祿嗎?又何曾意識到我們的生活方式早已經粗糙到使得我們失去了精緻的感知?
三
這是一扇精緻的門,雕花的門梁,磚砌的圍牆,牆壁上嵌著精工的磚雕。我都一一地仔細看過了:有鳳凰牡丹、吉祥獸、獅子滾繡球,但都不華麗,而是古樸、端莊,透著靈秀之氣。入了大門,赫然看到門的左右兩邊有一對聯:「到此方知官是夢,前生安見我非僧」。意味著人生經歷了這番情境之後,即使沒能大徹大悟了卻塵緣,也應知一切功名利祿都是空。我想,題這聯的人也並非文人作態,而是自己領悟了也不忘提點別人吧。
然而,對於龍華寺來說,打從唐天祐年間始建以來,一直就是作為一座寺觀而存在著的。因此不論經歷了多少風雨,不論歲月的塵土是如何地將之厚厚覆蓋,我相信,它依然是遺世獨立的。
更何況今天的龍華寺已發展成一個可以讓善信共修的道場。這更標誌著:龍華寺的歷史,關鍵不在於它曾經如何的輝煌。事實上,它老早已由昔日的輝煌歸於平淡,雲淡風輕。
我腳步輕輕地繞過大殿、正殿,探身於陰暗的房間,手在鏤花的窗門上撫過,再穿過走廊、庭院、後軒、花園,也不知身在哪了,彷如入了迷宮,不辨東西。然後在一方天井中停下腳步,抬頭仰望天井上的上空,天空是一小方的,可看到簷角風鈴的剪影
;一陣微風吹過,便響起輕輕細細的鈴聲,似有還無,恍若如夢……
這樣的寺觀,真的不多見吧?好像處處都是精華,又彷彿淡泊得近乎淒涼。剛才走出一進院落,不久又發現已處身在另一院落之中,且是庭院深深,院院相通的。第一次,讓我真正地體會到「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境;而那些重樓複閣中的門窗、台階、簷柱,金粉紅漆都剝落了,露出木材原來的本色———到底啊,這古剎真的是老了。
是的,古剎老了,人也一代代相繼離去,不在了。但是隔著厚厚的歲月煙塵,彷彿還能聽到昔日的腳步聲傳來,依稀朦朧間似有脂香粉氣,羅裙窸窸作響——— 那不就是元兵入侵大理,段氏相國高泰祥殉國之後的事了嗎?
殉國,等於國破家亡。相傳高泰祥有九個兒子,一個女兒。父親殉國了,子女們倉皇逃命,因此離散。後來女兒逃到光祿臥佛寺(龍華寺),剃度出家,以此來護佑國泰民安,早日與兄弟團聚。並親手種下九顆菩提籽,以此占卜吉凶;如果每顆菩提籽都發芽成長,兄弟九人便能安然無恙。結果九顆菩提籽均生根發芽茁壯成長,不多時果然一家得以團圓。後來其中兩個兄弟還做了大官,長兄任姚安路總管,為感謝妹妹的功德,便將龍華寺擴建。他去世後,僧侶塑其像供奉,並改名「活佛寺」。而那種植菩提樹以占卜吉凶的妹妹,則被稱為「菩提女」,也塑金身供奉於寺。
關於這段傳說中的歷史,史冊是怎麼寫的?我不知道。反正能夠構成傳說的歷史,本身就有著一種與文化心理趨近的結構。
站在古剎院落的天井裡,頭上樹木如傘似蓋,濃蔭蔽日;庭院深深啊,斗換星移,它不僅見證了古剎一千多年來的變遷,同時也是一部回憶錄,厚厚地記錄著昔日的事蹟,並且充滿教化,與世俗人情相呼應。就像那「菩提女」塑像,它從來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可是那大理國的「段氏風度」卻一直從她那裡散發出來,引度眾生……。
時光是不斷飛奔前進的,元朝那不及百年的基業,在歷史的長河中,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而事實上,歷史不過是一部書,一下子便翻過去了。如果你以邈遠的情思去看待,沉重感也許就會輕一點———討伐、戰亂,一個朝代滅亡了,又是另一個朝代的誕生、興起,然後漸漸衰弱,最後滅亡,為另一個朝代所替代……從古至今,這一直是人類免除不了的一種周而復始的災難,卻有人將之說成是「人類文明演進的一部分」,因此不惜付出昂貴的生命代價。也因此戰亂從古至今都是人類生活場景的一部分,令人萬般無奈,萬般遺憾。
「活佛寺」當然沒躲過戰亂,但終也能安然無恙。山風暮靄之間,時光來到這裡,已經是明朝了。從幽暗的時光深處看過去,你看到誰了?而我是有選擇權的,我選擇看到寂空和智聰。我知道這兩個人(特別是寂空,徐霞客的《滇遊日記》有提到他)是崇禎年間的著名高僧。此時他們正在「活佛寺」裡苦讀經典,闡揚佛法呢。後來「活佛寺」得以再次開山擴建,並改名為「龍華古剎」,也是他們的功勞。
四
與此差不多時間吧,徐霞客來了,他是慕名而來的。這是一個真實的人物,形象具體而鮮明,不帶絲毫傳說的色彩。關於他的一切事蹟,都不需假手於任何人的文字資料,因為他自己的旅遊日記便可說明一切。
其實一進寺門時,我已經看到了那方石碑,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所以也不多留意。後來才知道是「徐霞客紀遊處」石碑,上面記載著一六三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徐霞客曾到此遊歷的事。我手上剛巧有一介紹龍華寺的小冊子,上面引用了徐霞客的《滇行日記》中有關遊寺的一段記載:「是日下午,寂空留止後軒東廂。其後有深峽下懸,峽外即危峰高峙,庭中藥欄花砌其幽。牆外古梅一株,花甚盛,下臨深箐,外映重巒。是夜,約空寂,明晨飲早行,求為早膳。」閱畢,少不免要將徐霞客所描繪的與眼前所見的兩相對照一番,大致也相同。惟獨不見「牆外古梅一株,花甚盛」,那是因為時間不對。將近五月的天氣,何來「古梅花甚盛」?
從鼓樓下來,也搞不清穿走過多少廂繞過多少院,終於找到「徐霞客閣樓」的位置。登上樓梯,上了閣樓,在裡邊轉了一圈,然後立在閣樓中央,往四周打量良久。這裡光線不足,昏暗、低矮、簡陋,還有點破舊。牆上掛著些字畫,昏暗裡看不清晰,只覺得有一股歲月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另一邊牆上有一張徐霞客的畫像,因為幅度大,倒也看得清晰,卻不知畫得像不像。反正現在誰也沒見過徐霞客。我倒是很想知道,這裡是不是「寂空留止後軒東廂」的東廂?
就是這麼一個春日的午後,我來到龍華寺。在一派清寂中領略了古剎的煙雨,那是一種意境,氣息,是整座古剎的「歷史文件」。離開前,自知將會一再記起這裡,既是依戀又是惆悵———畢竟這種情思,這種感覺,只能保存在記憶裡,在回憶的時候,靜靜的,安適的,宛若一幅煙雨圖,有雨在下著———啊,多少往事煙雨中,古剎卻在一派清明中!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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