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父者
2009/11/6 | 作者：梁評貴/文‧楊騰集（漢鄉畫廊）/圖
清晨的陽光被霧裁切得剛剛好，四周的空氣，一片微涼，彷彿昨夜的煩惱憂懼，都被日光一肩挑起。方才六點，退休的父親已經打理好家中一切，跨上腳踏車，要往離家不遠的醫院去，那背影十分單薄，剛欲起步，微微不穩，有時略往左偏，又向右導正回來，一如人生。
「我欲來去看恁阿公！」
爺爺住院後，狀況一日比一日嚴重，僅能以呼吸器來維持生命。然而最殘酷的是，爺爺的意識仍然清醒，日復一日迎接死亡的到來。父親堅持一日探望兩次以上。他擔憂醫院的照護不夠好，即使夠好，仍想把握最後這個時刻，密集的與自己父親見面。「少年時汝照顧我，今嘛換我照顧汝，咱是互相。」生命的開始與結束，兩者相伴依依。
「我也要去！」當時我也堅持要去探望爺爺，父親點點頭，表示同意。父子倆穿越川流不息的街道、漠然聳立的建築物，與無數人交會擦身；天氣陰霾，飽含著一場將下未下的雨。來到醫院，層層防護中，包含著衰敗及死亡。一踏進病房，空氣中塞滿來自多方無語的氣壓，口罩、藥水味也讓我呼吸更為不順。這實在難以忍受，不論是情緒上，還是環境上。而父親卻自若無比，輕聲喚起熟睡中的爺爺，輕撫他早已不生寸草的額頭。宛若爺爺年輕時，輕撫父親髮根方萌的額頭。「跟你阿公說幾句話啊？」父親催促我。但怎知感到十分窒息的我，根本沒有心思想要對爺爺說些什麼，我只好說「阿公，我來看恁啊！」
父親顯然不甚滿意，而爺爺又已沉沉睡去。「咱別打擾你阿公休息。」我低頭應諾，滿腦子只想趕快離開這充滿壓迫的病房。
與父親走出醫院，父親提議去附近關帝廟替爺爺祈福。踏進廟門，香煙繚繞，濃重的檀香味充斥四周，廟裡打著明亮的大燈，與外面的陰霾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關聖帝君面容莊嚴，一雙看遍世人之眼，直視我與父親、父親與爺爺。父親舉香齊眉，俯身一拜再拜，口中念念有詞。最後，我們帶著滿身的祈願與希望離開。
父親走在前頭，我稍微落後跟著，父親的形象彷彿關聖帝君的形貌，是家中最厚實的城堡，即使生命不斷的給予試煉，父親總是一肩扛起，對我而言，如此巍峨，可以憑依。我想起爺爺在我小時候常對我說三國演義的故事，那樣的情景與現今種種交織成一幅圖，在這場無法閉幕的尷尬陰鬱場景中，幽幽的召喚著我。當時年幼的我想，每個人的父親，必定都是關聖帝君的化身，我如此篤信，是上天賜與最可靠的守護神。
回家路上，那鬱積已久的大雨便如拉滿弓的箭矢，紛紛跌墜。接著，雨更大了，打濕街道並且使視線模糊。與父親躲避至騎樓，等待這一場毫不留情的雨過去。宛如人生，不知何時會遭遇悲傷、愁苦襲擊。但總有一些力量，是我們可以憑依的。有時甚至想，所謂「父親」，是否便是天上所派之神祇。關聖帝君保衛蜀國，而父親捍衛家園；關聖帝君教我們忠孝節義，父親也是。
雨似乎小了一些，天空綻開微微的光芒，父親緊緊盯著天空，彷彿一場之前擴散的憂鬱，都將要被他看透，如煙散去。風雨越小，天空也越清朗，但我卻見到父親將來必至的衰老。雨終於不下了，想起幼年時爺爺那副緩緩述說三國故事的圖像，「做人著要學關公，有義氣！交朋友也是同款。」一切的一切，父親應該是繼承了爺爺教導下來的意志，而我，同樣在這個時候，也想把一身的責任扛起。
爺爺未生病的時候，我還小，我們就常常舉家到關帝廟祈福。難過時，我們對祂那一雙嚴峻的眼神訴說一切；快樂時，我們向祂訴說喜悅之情。不知不覺，關帝廟成為我們心中的避風港，所有的情緒都可以在那裡找到出口；或者擲茭、抽籤請關聖帝君開示，我們會順著籤詩來安定不安的內心，瓦解騷動的根源。
爺爺生病後，父親忙於照顧爺爺，遊走在希望與絕望的邊緣，但爺爺終究是老了。呼吸器起起落落的聲響引得我們十分注意，隔壁病床的病人也總是換了又換，而爺爺似在抗爭不平的命運，執著的把持住這一點生命。病房裡依舊悶得透不過氣，我看見父親將爺爺的手仔細的看了又看，心疼那針扎的痕跡。父親看著爺爺，而我看著父親。離不開生老病死的操弄，呼吸器的一高一低聲響，再次緊縮著室內的氣氛，昂揚的尖銳聲是爺爺的咳嗽，那尖銳聲響，再次畫傷了不捨的內心。
爺爺咳得很急，我們憂心這次爺爺又會遭受到何種痛苦？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病房裡的燈光強如白晝，在這樣強烈的燈光下，該如何安眠？父親是如何撐起這一切的悲傷而時時的探望，並且還能在探望之餘，告訴家人爺爺的狀況，同時安慰家人？
父親始終是強悍無比的，彷彿從爺爺的口述故事之中，繼承了關聖帝君的意志。一路看著父親照料爺爺，這樣的意志也彷彿透過血液一般傳承下來。每每焚香祝禱，我便祈求關聖帝君能照料爺爺與父親，因為他們是如此的和關聖帝君的形象類似，從自幼聽來的英雄故事中走出的忠孝節義人物，而我一路走來，竟也似懂的漸漸了解。
最後，爺爺仍在病痛中離開世間，在一連串的喪禮忙碌下來，所有人都累壞了。但在一切都結束之後的那個早晨，我看見父親帶著鬆懈與疲憊表情說：「很久沒去拜拜，咱全家去拜拜。」彷彿要感謝關聖帝君多年傾聽我們全家的心事。
父親特地隆重的買了滿滿的一籃水果，往關帝廟的路上去。一路上已經沒有滿天厚重的雲層，天空透出芳甜的氣味，我們全家踏進廟門，仍舊是香煙繚繞，坐在主位上的關聖帝君仍然威嚴，卻又那麼祥和，那一雙眼現在看來十分溫柔，彷彿在告訴我們：「那一切都過去了。」是的，所有的苦難會隨時間而過去。父親為大家點香，我們手裡各拿一束嶄新的願望，緩緩燃燒，將廟中所有的神祇都拜過一遍，並感覺新的美好即將到來，而悲傷終將過去，此時我又望見我父親的身影，卻感覺因為哀傷老了許多，看著看著，父親的背影，竟有微微的佝僂。關聖帝君看著我，彷若是一種提示，要我挑起一種新的責任。
來源：人間福報
+++++++++++++++
文章定位：
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