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吳建興】
作者對於父親忠於職守和對家庭的付出,寫得很立體。──丘秀芷
此文不但寫出對父親的愛,同時也勾勒出底層勞工敬業勤奮的身影,令人感動。──宇文正
熟悉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我總在房裡掙扎許久。
「明天開始進入大修狀態囉!」監工一聲令下,父親必須和其他工人一樣的著上防護衣,徹夜駐守工程現場,採取三班輪值進行開封作業。此刻開始,日子被乏味給占據;重複的換證程序、重複的進出現場……生活也就變得如此呆板沉默了。
工程大修期間,父親都睡在貨櫃屋,那是比想像中的還要簡陋,空盪盪的廢棄貨櫃,只有一堆堆厚紙箱板,父親總將紙板疊成一尺高,據他的說法是:「這樣比較像躺在床上。」至於枕頭,他會找本最厚的書籍,用夾克外套鋪蓋其上,我想這是「高枕才無憂」的天真吧!
「喂!你在幹嘛?我不在時,要乖乖聽媽咪的話唷!」父親總在睡前打電話回家,仔仔細細叮囑著我。連日的勞力付出,電話那頭傳來的話語愈顯疲憊,我害怕再度聽見,只好任憑鈴聲不斷攻入耳膜,而我總在房裡掙扎許久。
有年冬天,父親因不明症狀被送往醫院。聽我媽說,父親送進急診時,全身僵硬無法行走,兩個眼球眨也不眨的直視前方,身上依舊穿的是一級防輻工作衣,右手微微顫抖,拿著他南下訂製的螺絲頭。急診室裡,綠色遮掩布條不斷拉起,換來了一批批醫謢人員,等到的,還是令人焦急的無解,我媽已在後頭哭得透澈。
火速轉往二院後,只見醫師摸摸發青的頸部,吩咐我媽快去買柳丁汁。說也奇怪,父親喝完,馬上恢復輕微意識,口中虛弱說著:「顧好……顧好我的螺絲頭……」報告結果為:甲狀腺亢進。我在病房門口徘徊,試圖將淚給拭乾,從門縫看去,暴瘦又漲紅的臉頰,真教人不忍,而他注射點滴的右手,依舊緊握一堆螺絲頭。我有點不明白父親那樣的拚命,到底為了什麼?
那年冬天有些刺骨,我等候一通睡前電話,但往往是被清晨那響得徹天的鈴聲給喚起。「喂!你爸又發作了,快點到醫院去。」記得我媽趕往醫院前一定會先叮嚀我得去學校,她說:「爸爸再怎麼虛弱,手中還是握著螺絲頭,弟仔,要做好該做的本分啊!」
大修工程還沒有結束,出院隔天,父親就開始和工人輪值,為防甲狀腺嚴重復發,他總在工具袋裡裝滿柳丁。每次隱隱發作,就被人給攙到貨櫃屋內,剝了幾顆救命果子後,他又跑回工程現場。有一陣子,由於柳丁生產過剩,那些多餘柳丁被一箱箱的搬進我們家,還因此收到幾張紙條:「感謝您的購買,才讓心血不致白流,農民謹記心頭……」成堆的柳丁山,我從不直視一眼,更加不敢碰觸,害怕那樣的沉痛再度掀起。所幸一切都回歸原有的平靜。
後來工程暫告一段落,父親回到家中,我在房裡吸了口氣,撫平內心的澎湃。走下樓,眼前那蒼白又帶點油漬的頭髮,雙手多了幾道被機具親吻的疤,那是我熟悉,卻不捨看見的父親。的確,日以繼夜的加班勞碌,就算是鐵打的身子,經由時間的蹂躪,已不再硬朗如初吧!那天,全家人聚在客廳,將許久的心頭話語,不保留的全數傾出。我好奇詢問上次的螺絲頭,父親說,他找遍很多工廠都做不出那種規格,最後是在南部一家機械廠房才能如願交貨。
「那有必要連命都不顧嗎?」我嘟著嘴說。「誰教那是我該做的本分,況且你會沒飯吃的。」這讓我想起前些年,父親因捨不得買鋼頭鞋,隨便穿上白色橡膠鞋就進入現場,卻被掉落物給砸中一腳,急診縫合後,依舊止不住泉湧似的鮮血,連續轉往三間醫院,拔除了指甲,才順利將動脈縫合,而父親還是不動聲色的拿著榔頭,想必他正在堅守該做的本分。
父親處在一個輻射因子叢生的危險場所,一旦有低劑量感染,就得不斷噴洗消毒,才能通過外出門的檢驗。為了掙錢養活一家子,雙手時常被機具、刀片給劃傷,我拾起已化膿的傷口,趕緊替他擦藥,「爸,還會痛嗎?」「老牛一頭了,不足掛齒啦!」父親總開玩笑的說。
我總冀望自己趕快邁入壯年、卻又不想長大的矛盾心理,也許是擔心沒能力扛下如此甜蜜的負荷。眼看父親已邁入五十大關,我想阻止歲月悄悄逝去,又盼能讓他快點辦理退休,有個愜意日子能過。除了結婚的幸福夜晚、享受為人父的欣喜外,父親大概就沒過過其他好日子了。每期工程都需留守,一有通知,還得立刻驅車前往工地,不固定的工作模式,連吃和睡也是最簡陋的,我知道他為這個家付出所有。
房門後的我輕聲啜泣,熟悉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我不再掙扎的上前擁抱,「老爸,你得再等我幾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