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幸福之神
2009/12/11 | 作者:文/阿刀田高 作 黃玉燕 譯 圖/楊騰集(漢鄉畫廊)
「媽!我們上學去了!再見!」
「上學去了!再見!」
兩個孩子說著,開門去學校,友子的耳朵聽著,回答:
「再見!走路小心!」她一邊說一邊疊手帕。
「今天你遲了吧?」她問丈夫。
她的丈夫站在鏡子前打領帶,穿了西裝上衣,梳頭髮。
「也許不會遲到,我不吃飯了,那麼我走了!」
「再見!」友子送他到玄關,整理地上雜亂的鞋子。
每天早上重複同樣的家事……收拾桌上的餐器,做善後的收拾工作。
然後用吸塵器在地毯上輕輕滑動,刻板的家事,但這就是幸福的本質吧,友子這樣想著,若無其事地看電視。
畫面映出北國冬天的景象,是偏僻的海和港口,飄雪的市街,紅磚砌的高圍牆。河和橋,一個穿紅外套的女子憑倚橋的欄杆站立,注視著水面。友子想著:
———啊,這風景多麼似曾相識———
這時畫面雖然已變成電視廣告,友子一邊推動吸塵器一邊勾起了從前的記憶,誰都會有一兩件無法對人言的祕密。
———為什麼有那邂逅呢———
那是她忌諱的回憶,那結果……她總是覺得有點像童話故事。她甚至覺得:
———一定是幸福之神顯現的吧———
總之,如果沒有遇到那男子,她會有今天的幸福嗎?就連她是否還活在這世界上可能都有疑問。
那時友子二十八歲,她沈迷於不實的戀愛裡,把自己儲蓄的錢供那男友花費,而且為了怕被拋棄,不惜為他挪用公司的公款四十萬元……在當時對友子來說,這一筆錢是無法彌補的大數目。她很擔心:
———若是被發現挪用公款怎麼辦?———
友子每天心情不安。因為心理壓力大,頭髮掉落很多,她極力掩飾頭髮掉落。
不料最後他竟對友子說:
「我們分手吧!我已經厭倦了!」
———遠離傷心地,到陌生的地方去死———
友子下定決心選擇去北海道。她搭乘從羽田機場飛往旭川的班機。坐計程車到海邊的城市。
她沒有立刻就死。
友子訂了飯店的房間,在陌生的街上徘徊,紅磚砌的高圍牆,河和橋,她憑靠著橋的欄杆,望著水面漱漱地流淚。
———就決定明天死吧———
她回飯店,進餐廳坐在窗邊的座位。
「一個人嗎?」
一個年過四十歲的男人親切地微笑著向友子搭訕。
「嗯……」友子困惑地回答。
「我也是一個人旅行。」
他在友子面前的座位坐下。不問她同不同意,非常主觀的作法,但友子懶得說什麼。
反正明天就要死了,最後和一個陌生人交談,或許也是一種因緣吧。那男子不令人討厭,也許她的內心裡正希望著有這樣的求救機會呢。兩人喝啤酒,談得投緣,移席酒吧又喝酒。
「我剛才在街上看到妳。」
「真的嗎?」
「妳長得很美。」
「哪裡。」
她被男友拋棄了,頭髮掉落了,是圓形脫毛症……她的神情看來有點寂寞,但真的很多人都說她美。
「妳站在橋上注視著河流。」
顯然被他看見她望著河水流淚。很難為情。
「我想著種種事情。」
「妳是本地人嗎?」
「呃……從前住在這裡。」
她不願意被人知道來這裡的目的,反射般的這樣說。
「哦,是嗎?我是第一次來這裡。」
「是因為工作嗎?」
「嗯,我做推銷工作。」他給她名片,姓木村。
「推銷辦公用品機器嗎?」
「是的,教育用途的機器。」
「不錯。」她說。
「哪裡。我希望能夠像妳這樣自由自在地旅行。」
看來這樣嗎?
「到我的房間去再喝一點如何?」
她很知道到了他的房間會發生什麼事情。
「嗯。」
她點點頭,他站起來,擁著她的肩膀。她想:
———我明天死了,你一定會很驚訝的———
就把自己當作一個隨便的女人,死前陪伴他一下吧,她也希望再被男人擁抱一次。
他對友子的愛撫輕巧,她並不感到歡喜,但那緊緊的擁抱有一種溫暖感。
友子等他睡著了便回自己的房間。但她一直無法入眠,天快要亮了她似睡非睡時聽到敲門聲。
「妳醒了嗎?」他的聲音這樣問。
友子開門,他奪去她的嘴唇。
「我喜歡妳!」他再一次擁抱她。
他望著暗暗的天花板說:
「這裡有湖吧?」
「是嗎?」她的腦子一片空白,隨口這樣回答。
「妳聽過霧笛吧?」
「沒有聽過。」
「流冰何時來呢?」
「何時呢?」
他笑了。
「妳說以前住在這裡,並非真話,妳對本地不熟悉。」
「你已經知道了?」
「妳為什麼來這裡?為了什麼目的?」
怎能說出實情呢?
「因為有個想見面的人。」
「那麼,已經見面了?」
「只見面了一會兒。」
「噢,妳是東京的人吧?回去後,我們再見面吧!」
「和我見面……不會有好事的。」
「我想送妳一樣東西當作紀念。」
「禮物嗎?」
「嗯。」
禮物對她沒有意義。
「不必啦。」
「妳不要這樣說……」
他對於陪伴過他的女人,都要表示謝意吧,她想嚇他一下便說:
「那麼,你借錢給我。」她不是真的想向他借錢,只是不加思索地這樣說,語氣認真。
「錢嗎?」他搖搖頭。
她知道他不會借錢給她。
「免了啦,你讓我好好睡一覺好嗎?」她愁眉不展的地說。
「嗯。」
他走出她的房間,然後友子現在已忘記當時又想了些什麼,她睡到將近中午,再度聽見敲門聲,他站在門外。
「什麼事?」
「妳把名片還我。對不起,妳就忘了這件事吧!」
友子把放入皮包的名片還他,他將一個信封塞入友子的手裡,轉身離去。
———什麼東西呢———
信封裡……竟然是三十萬元。
她換衣服出去找他。而他已經結帳離開了。
———怎麼辦———
她想把錢還他,但不知道其地址,服務的公司也記不清楚,名字只記得姓木村之外,其他都不知道。
友子想,有了這些錢,便可以彌補挪用的公款,也可以不死。結果友子沒有死。
人生何處無幸福。一年後友子認識現在的丈夫,步上紅毯結婚,生了兩個孩子,從絕境中獲得了這一切,她感覺日子過得充實且幸福。
———而那男子,為什麼對待她那麼好呢———
一夜的代價,無論如何,給她的是過於高價的禮物。
友子用吸塵器吸乾淨了室內,把衣服放入洗衣機洗,收拾好廚房,她總是坐下來看報紙,她閱讀小說家寫的一篇隨筆。
這位小說家最近旅遊北海道,他帶著幽默的筆調寫旅遊的體驗,文章裡還提到:
「在網走市的飯店,經理對他說:『這裡的監獄,經常有因思想而入獄者。如果飯店裡住宿了獨自一人旅行、小有姿色的女性,你可以認為是來和坐牢者會面的人,不要打誘惑她的主意。』顯然,網走的人頗能接納這種坐牢者。」
友子想起那一次她到北海道便是去網走市……。她放下報紙,視線眺望著遠方,幽幽歎息。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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