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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賞析】生魚的眼淚 
 
  2009/12/17 | 作者：文／朵拉 圖／莊雅棟
 
  退休以後，時間多了，報紙可以慢慢看，他因此讀得異常仔細。從頭版到財經版，從國際版到文藝副刊，從娛樂版甚至到連字體小得看不見的分類廣告，他也戴著老花眼鏡，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地讀。

從前總嚷嚷著時間不夠用，沒有想到一離職便突然獲得一大把光陰作為花紅。猛然成為時光的富豪，如何花掉到手的時間，竟成為退休後的難題。

在職時，早上總賴著不想起床，一起來即刻洗刷換衣，匆匆吃過早餐，急急趕車去上班，一邊在心裡埋怨連看報紙也不夠時間。

人是很難滿足的。沒有時間，諸多怨言；時間太多，也不滿意。往往把手上的報紙翻得快成破爛，幾乎所有的什麼都看盡讀完，抬頭看一下牆上的鐘，還沒到中午。

在家無所事事，耐不住寂寞，約其他退休朋友一起喝茶聊天。大家坐下沒說兩句就罵政府，罵政客，從執政黨到反對黨人物，都被他們咀嚼得碎碎的再吐出來。可是，那些人哪怕你罵？咖啡店的口水，噴不到他們的臉，他們聽不到，只顧努力為自己的荷包忙碌不堪，為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喋喋不休。

聊到最後，反而是說話的人累了，一口一口啜著茶，相對無言。從前為工作忙，沒時間多想，退休後，才發現市井小民，平常百姓，沒錢沒權沒地位，說話沒人聽。人微言輕。說什麼皆無用，只不過發洩自己的情緒。而不良情緒，多少和退休在家無事做也有關係吧？

更深入的分析，然後感覺自己變成一個無用的人。朋友慫恿他去學電腦、學瑜伽、學國標舞、學水墨畫，他一概拒絕。理由同樣一個：那麼老了，還學什麼？人就是這樣老去的吧？失去學習的心，是老化的第一步。但他並不知道。

後來和朋友相約到處去吃名菜。吃得多了，竟也覺得累。為一道食物，來回開三、四個小時車程。值得嗎？這樣舟車勞頓的？他歎息，放棄了。

討厭家務事，初初仿效君子遠離庖廚。在家時間日久，隨妻子上市場和烹煮，發現倒是殺掉光陰的好方法。買菜買魚買肉，吃個早餐，花去一兩個小時。抵家後在廚房裡洗洗切切，又去掉半天。

之前不曾下過廚，沒煮過菜的人，動手烹飪時，才知天才是存在的。平日不曾稱讚過他的妻子也嘖嘖稱奇，幾乎每一道菜，都讚賞他煮得比她的還好吃。

他竟在廚房裡找到成就感。初始以打發時間的心情去做菜，結果讓妻子的一句接一句讚語，逐漸就把做菜的廚事轉移到他手上。

喜歡做菜連帶讓他也喜歡上菜市場。在菜市場逛的日子愈長，愈發現生活有趣多姿。一直到有一天，他親眼看見一個賣生魚的小販，把一隻顧客選中的活生生的生魚，用一把大刀，狠狠地敲它的頭，接著在昏迷的生魚口中塞進一根木棍，在生魚半生不死的時候，出力地刨去它身上的鱗片，他看著生魚張大嘴，眼睛也張著，目瞪口呆，無法出聲，只見生魚的眼裡，似乎盈滿了悲哀。

他一驚，生魚的悲哀是面對死亡的驚慌，或者是悲憫人類為了滿足個人的口欲而殺死一條生命？

在人和魚的驚悚中，他看著生魚的尾巴在砧板上拍拍拍地掙扎，然後它的眼睛眨了一下，流下臨死的淚。

一向魚肉不忌的他，佇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的市場裡，打了一個寒顫。

回到家裡，做菜的時候，他一邊切著肉片，一邊和妻子提起這事。平時愛素食的妻子淡淡地說：「也許你別再吃魚吃肉，改為素食吧？我們一起吃素。」

他心想，都那麼老了，還改什麼飲食習慣？想張開口和妻子辯駁，話未出口，生魚的眼淚竟流在他的心裡。他手上的刀，停在砧板上，彷彿再怎麼出力，也切不下去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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