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前世今生的淚與笑
2010/1/13 | 作者:文/心岱 圖/吳鼎仁
隨時打開「記憶之匣」,數一數,都是十年、二十年之久的陳年舊事,然而,每個畫面竟清晰的歷歷在目,猶如即時「新聞」一樣,記錄著無法遺忘的「個人經驗」以及抹不去的「歷史鏡頭」。
這是一艘二次世界大戰後東德報廢的「軍艦」,竟然改頭換面,化身成為一艘中型五十噸的「遊輪」,懸掛「巴拿馬」旗,來到了台灣,取名為「昌瑞輪—探親號」。
我有幸搭乘了它;在一九八八年,台灣解嚴之初,這艘「探親船」擔負了政府開放大陸探親的首航,儘管這艘船的來歷背景是如此的「神祕」,身分是如此的「複雜」,但它為了這條航線開發的前景,除了優惠年紀達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外,還免費招待六十六位「老兵」返鄉,以便作為「宣傳促銷」。
果然,船艙滿位,百年老船載運了老人與老兵,這不但是兩岸四十年的破冰,更是高舉人道旗幟的世紀之行。我代表當時所工作的媒體單位,身負隨船採訪的記者職責。
當時是九月天,台北還是秋老虎的暑熱,我提著簡單的行李到基隆登船,心裡想的是這一趟遠行的沉重「使命」;對我來說,如同「失根的一代」的老兵,都已是白髮蒼蒼的阿公輩,他們身影蹣跚,卻每一位都大包小包,甚至肩上扛著、背上縛著,似乎不這麼把身邊所擁有千斤萬石的傢伙,帶去獻作見面禮,便無法表達這一趟路的「重量」。
凡是搭這艘船的人,全部憑著申請的日本簽證,從基隆港出發後,並非直往目的地的航線,而是先往琉球才到上海。當時是兩岸剛開放之際,直航有違政府的「三不政策」,因此必須繞道停靠第三國,才能進入大陸。
汽笛一響,船身緩緩的滑動了起來,大夥兒都聚集在甲板上,向到碼頭來送行的家人揮手告別,鼓樂隊在一旁熱熱鬧鬧的吹奏,提供電視台拍攝好看的畫面,孤家寡人的老兵,雖然個個胸前都掛著船東準備的五彩花環,但有別於子女相伴隨行的其他老人,他們佇立在角落,木訥的神情中,有被人間俗世隔絕的冷漠悽楚,不過,此行既然是等待大半生的歸鄉夢,心情的激動自是難以言喻,只是更滿溢了「近鄉情怯」的靦腆吧。我駐足觀看,隱忍著被感染的情緒,我必須理性且冷靜,才能扮演好我的角色。
岸邊的人潮逐漸遠去,不多久,再也看不見陸地了。船員循序帶領乘客去找他們的艙房,沒多久,甲板上只剩下比較年輕的人,大家對航行都很新奇,不錯,這年頭航空業很發達,出國都以搭飛機為主,除非要享受不計時間的旅遊樂趣,才會考慮船行。這首航的「大陸行」,探親是唯一的目的,乘客都明白,他們在啟航的剎那間,已經成了兩岸「時空」改變的歷史見證人。
不為旅遊的這些人,要在船上一起度過三天三夜,我問他們心裡是否很焦躁?有一個老人回答 :「都白頭了,也不急著這三天。」有人說:「我還得從上海搭火車回鄉下,要再等個一兩天才見得了家人。」
這老舊的「探親船」雖然翻新裝潢,白色的船身看來很壯觀,但內部的設備卻陽春、簡陋,艙房非常狹小,空氣污濁,但大家都沒有埋怨,放好行李,都到甲板上來找人聊天。我是無法忍受住在彷彿囚室的房間,打算三天都要待在甲板上。
沒多久,當大家還在有說有笑時,船身忽然一陣震盪,好像遇到了急浪狂濤,大部分的人,隨著來回搖晃的船身,即使緊抓住護欄,也敵不過昏頭轉向的襲擊,有的人跌得四腳朝天,會暈船的人開始嘔吐了,場面一下子變得很緊張。為了安全,船長廣播要大家回艙房去躺下來。
大約半天之後,艙房的冷氣突然故障,大家又被熱汗與汽油味熏到無法忍耐的地步,只好紛紛搬了椅子睡到艙房外的走道,最年輕又不怕暈船的我,這時候義不容辭的,充當起看護來了,協助船員照顧這些探親同志。
就在這些臨時搭架的床榻前,我與銀髮族、老兵們經歷了驚險、顛沛的三天三夜。途中,探親船先抵達琉球的那霸港,為了過境第三國,大家持日本簽證下船入境,轉搭船東租來的一部遊覽車,到當地的名勝古蹟遊覽。
約半天後,大家被送回港口,重新辦理「出境」「入境」後,才再度登船啟航上海。這番繞道與入出境的手續,不但多花了兩天一夜,也讓船東成本加倍。但對我來說,卻是意義不同,我能陪在他們左右,充當解悶、逗趣的開心果,鼓勵他們開講話當年,忘記在汪洋中起伏不定的安危,轉移在大風大浪裡的驚恐情緒。三天三夜裡,他們用一頁頁大半生的經歷裝幀成冊,回饋我端湯送水的服務。
「探親船」終於要抵達上海了,預計在上午九點鐘可以下船。這天清晨,大家一夜難眠,聚精會神的屏息等待黎明晨曦,在灰濛濛的天光中,我們看見港口被霧氣籠罩的建築物,當大船隨著領航船駛入上海的外虹橋碼頭,陽光已經照到甲板了,此時,過去懸念一輩子的心終於因為船靠岸了,看見了暗夜魂牽夢想的土地,一個陌生卻停留在記憶中一輩子的土地,心安了,大家的臉都笑開了,神采奕奕的互相握手祝福。
暌違四十年的彼此,當關卡開放了,他們走了過去,蜂擁而上的親朋友好,搶著高聲呼喊,在夾雜著各種鄉音中,只聽得伴著名字的背後,是令人鼻酸的嗚咽、哭嚎……,我停了腳步,木杵在一旁,我忽然感覺到,我根本無法參與他們,我是個局外人,我只能看著碼頭萬頭攢動的人們,他們並不費力的就認出了彼此,儘管大家都老了容顏,變了身形,卻因不變的血緣,而將骨肉離亂的四十年,化為千古重逢的聚合。
這時,即使是孤家寡人的老兵,也都有人來迎接了。我的眼前久久連綿著這些人、那些人的生活與生命,而無法再冷靜與理性的觀望他們的淚與笑了。這一幕究竟是前世,還是今生?淚水模糊了這一刻。
註:(台灣「探親船」於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二日,從基隆港到上海,為兩岸開放的破冰首航,時隔二十一年,作者隨船採訪,特以為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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