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註:第四屆懷恩文學獎金榜已於2009年11月21日公布,聯合報副刊已陸續刊登學生組及社會組前三名作品。優秀作品很多,但因報紙版面有限,特將優勝作品刊登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網站,與讀者共同分享,謝謝!
【文/簡璟(高雄女中一年級)】
夏日午後的天空,宛若一盤未調勻的顏料,澄澈的藍與厚重陰沉的灰白攪和在一塊兒,空氣分子因達某一程度的飽和而略顯沉重。我似想驅趕什麼的隨奶奶到四叔公家。叔公身旁依舊散落一地的機車零件,嬸婆親切招呼我,絮絮叨叨地打開話匣子。失落的童年碎片紛飛拼合,眼前的情景既熟悉又陌生,區間列車隆隆駛過鐵軌,我們習以為常地持續交談。習以為常地,彷彿中間幾年的空白未曾存在。氣氛輕鬆而緩和,我耐著性子,用心琢磨這悠閒的夏日時光。奶奶笑問,妳小時候也很喜歡來找嬸婆呢,還記不記得?我點頭,操著不太輪轉的台語說我有印象。
很多年前,還未上小學的我確實如此,即使大人聊的是我不懂的話題,也興趣盎然地坐在一旁。叔公烤漆的工作坊以鐵皮搭建而成,門口擺滿各色油漆,裡頭黑黑暗暗充滿未知。有時我和弟弟們站在門口看他工作,他便掏出口香糖分給我們,於是我們嚼著糖,興高采烈地騎著腳踏車兜圈子。
在我們堂姊弟三人的個子還小得足以一一坐上機車時,爺爺會載我們到柑仔店買糖果。三合院改建的房屋前仍保留一片空地,供小孩活蹦亂跳施展本領,火車來時我們齊聲吶喊,笑容燦爛地對它揮手。白天父母出門工作,我們就玩起捉迷藏,屋內一片狼藉,氣得奶奶七竅生煙。我還曾無意鎖上花園的鎖,任憑關在園裡的爸爸如何呼喊,就是不回頭。天熱時,爺爺拉起衣服讓肚子吹涼涼的風,不知害臊的我有樣學樣,害得全家忍俊不禁。
然而,我的內心深處卻有個灰色邊境,寂寞或遭遇別離時,不安與惶恐便會猛地脹大,影子般尾隨我。每次出遊,不管早晨的我多麼活力充沛,傍晚和遊覽車司機道別,便會湧起一股和年齡不符的悲涼。更小的時候,爺爺曾帶我們到他的香蕉園,香蕉葉又大又密,根本看不到爺爺在哪兒,我在心裡拚命說我想幫忙我想幫忙。不知為何我當時已明白爺爺是有年紀的,不希望他繼續工作。就是這樣害怕失去,並為此不安。
後來我們一家四口搬到現在的家。隨著年齡增長,成績與競爭壓力接踵而至,補習和考試不覺佔滿大多的時間,探望爺爺奶奶的次數逐年減少,對我而言,回老家似成一項儀式。我總坐在客廳安靜地看書,對爺爺唯恐影響到我而關掉電視的舉動感到不好意思,空有張嘴卻擠不出話和他們聊天。易感焦慮的我,始終無法擺脫考試夢魘,對時間錙銖必較,每到晚間七、八點,爸爸便在我暗暗催促下起身,說我們該走了,孩子何時還要考試呀。儘管是出於我的要求,聽到考試二字仍讓我感到內疚的灼熱,那時我簡直是追著時間過日子啊。
堂弟妹也為求學方便搬離老家,昔日被鬧得雞飛狗跳的房子愈發冷清,除了上街買菜,兩老差不多足不出戶,鎮日守著電視打發時間。有一天,聽說爺爺生病了。恐慌若水滴落池塘所盪漾的漣漪,大人忙著帶爺爺找醫生,高血壓引發的心臟病壓迫著他,爺爺總是倔強地不肯麻煩別人,可我們是別人嗎?他獨自忍受病痛多久了呢?我默然望著他傴僂的背影,滿是心疼。曾幾何時,身強力壯的爺爺竟直不起腰桿,必須以拐杖支撐身體了呢?奶奶感傷著,怎麼會這樣呢?以前是那樣強壯的人啊!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國三下學期,我的生活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成績莫名一蹶不振,找了好多老師溝通仍不見效,一直認定自己除讀書外一無所有,因此不斷質疑自己存在的價值,整天提心吊膽,彷彿走上鋼索般岌岌可危。模擬考的挫折在心口劃下無數傷痕,身陷頹喪泥淖的我比往昔更眷慕人情溫暖。
我對身邊的朋友吐露內心的悒悒不樂,藉此宣洩滿溢的情緒,他們靜靜聆聽,並以溫煦的話語撫慰我,指出我的優點,甚至說出要把好運分給我這樣可愛的話!我在考試的夾縫中注視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情感,如同自門縫仰望光亮,更覺真實與溫暖。我得以樹立堅強,扭轉既有的、根深柢固的悲觀,相信希望。
爸爸媽媽一直支持我,包容我的暴躁易怒和脆弱愛哭,但他們不允許我逃避,爸爸嚴厲地說,該面對的就要去面對,做不好也不會責怪妳的。是的,終究是要面對的。基測前夕,父母親陪我憂愁陪我緊張,毫無保留地付出給予,遠遠超乎我的想像。我開始懂得了,所謂父母,所謂的平凡與幸福。
經過狂亂的內心風暴,日常生活的細微也彌足珍貴,我更因此成熟了些,能夠較坦然地面對過去所恐懼的、卻必然發生的事。或許生命本是一種療癒的過程,必須經歷不曾經歷的,可能疼痛可能哀傷,為了癒合傷口而費盡力氣,然後經歷下一個與下下一個,進而成熟圓滿。
乘坐北上的火車,遠遠望見那緊鄰的四幢房屋,我念著屋內至親,有種淡淡的愉悅。我對朋友說,嘿妳看,就在那裡,我的老家,還有二叔公、三叔公跟四叔公的。朋友驚呼,好熱鬧啊。是啊,應該很熱鬧的。奶奶又開始出門走動了,其實,奶奶也不喜歡將自己悶在家裡吧,只是當媽媽對我說,帶奶奶出去走走啊的時候,她會露出靦腆笑容駁斥,是要走去哪裡呀?就像每次吃飽飯,爺爺老見外地要替我洗碗般,但現在我會學著他的語氣說,啊不用啦,我來洗啦,把工作攬過來喔。我非常珍惜和奶奶散步的機會,儘管小巷的柏油路灰撲撲毫無特色,路旁的仙客來枯萎發黑,咸豐草的白色小花卻平凡得很美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