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 【絕版的聲音:城市與記憶】傾聽海潮之音
2010/1/27 | 作者:文/李志銘 圖/蘇憲法
有些水的聲音,譬如自海洋最深處傳來的低鳴,總有一種超越當下所有瞬間迫切情境的「永恆感」,彷彿它們由始至終皆以某類固定形式存在著。
聽懂了流水和雨聲,未必能聽懂海潮。
迥異於溪河之音,大海的聲音像是被整片偌大的洋流潮汐包覆。起落的浪濤音聲,有著特別的空間感和厚實感。
海,是崇高的,而且是普遍的。
大海的聲音,抹除了時間與空間的線性概念,直視當下生命的存在。於此,佛門教義向來均有「海潮音」之說,認為存在於人世間的任何聲音,都無法與海潮的寬廣宏大相提並論,既不被主觀意念所驅使,又始終遵循著生生不息的潮汐規律。譬如《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有句經文曰:「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即為世人讚歎佛教梵唄優美音聲的常用語,將大自然的海浪濤聲賦予一股濃濃的宗教意涵。
一列北淡線火車從台北城出發,穿過綠色的平原,貼著山巒前行,一路來到大海。
觀聽浪濤者,恍如無言的礁石。台灣四面環海,複雜的山川地貌,形成了河海交會處經常可見潮水與江水相互衝擊的自然現象———「大江潮」。
天雨時節,淡水的河水奔騰而下,遇大海漲潮,便激發出如雷的巨響。清末台北大龍峒舉人陳維英曾作有〈淡北八景———淡江吼濤〉一詩:
勢撼蛟龍亦壯哉,波濤漰湃吼奔雷;三更十里軍聲急,疑是胥江倒海來。
彼時台灣由於清朝廷亟欲施行海防政策,海域多為山雨欲來之態勢,浪濤聲化作士兵們的備戰呼吼。如清代詩人林逢原所作〈關渡分潮〉:
重重關渡鎖溪雲,潮往潮來到此分;練影東西拖燕尾,濤聲日夕助犀軍。舟人放棹中流急,估客鳴鉦隔岸聞;我欲測蠡參水性,由來涇渭不同群。
《台灣府誌》及《淡水廳誌》記載,淡水河關渡水域每逢漲潮之際,河海會合相遇成激流,水分三色,此即著名的「關渡分潮」。當年先後從中國渡海來台的仕宦文人,初次聞見豐饒複雜且難以掌握的海島環境,其心境忐忑想必有如面對台海的洶湧波濤。
十八世紀,中國正處於康乾盛世,歐亞大陸的另一端仍受著教派和戰亂之苦。因此,當前往中國的傳教士將一幅美好的盛世圖景帶回歐洲時,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中國熱」。其後法國大革命到來,文藝領域也隨之變革,正是「浪漫主義運動」興起的年代。
想像目光投注於浪漫主義標題音樂的海洋音景色彩,把我直接引向了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孟德爾頌,他遊覽蘇格蘭內赫布里底群島,觀望聆聽「史塔法島」海邊洞窟波濤回音的壯麗所作管弦樂《芬加爾洞窟序曲》,被視為浪漫時代第一首描寫海景的偉大傑作。
「芬加爾洞窟」和澎湖「風櫃洞」、「鯨魚洞」,或「北鐵鉆嶼」一樣,都是海浪在柱狀玄武岩上所蝕刻出來的「海蝕洞」。
浪漫主義逐漸沒落,不斷興起的新思潮很快地各領風騷。至二十世紀初作曲家艾爾加首度譜寫《海景》,才真正開啟了近代歐洲海洋音樂的歷史序幕。
統觀人類近代藝術發展,無論視覺或聲音形式,庶幾皆為一種從內陸視景逐漸對外朝向海洋認同遞嬗的馴化過程。戰後台灣音樂史上關乎「海洋意識」的萌發,與島內政治運動從戒嚴到解嚴的民主歷程可謂緊密相依,其中透過聲音媒介正式宣揚「海洋國家」理念之首例,當以一九九六年台灣首屆民選總統紀念專輯《鯨魚的歌聲》為起始。
台灣並不小,它因為擁有海洋而偉大。
大海的力量,相信沒有人會比三百年前那些以身犯險橫越黑水溝「唐山過台灣」的先祖們更清楚的了。
「你聽得見海的聲音嗎」?德布西說:「海是音樂的總和」。
太平洋的海水日復一日撞擊著花東海岸,在嵯峨的岩壁上轟然碎落,然後沉沉退去,牽動著成千上萬的卵石。一九九四年某個夏天夜晚,一支高感度麥克風擱在花蓮吉安鄉的海邊,在錄音機裡留下了四十幾分鐘海潮撞擊岩岸的聲音專輯《傾聽‧台灣的話——浪來了》。
沒有摻入任何人工,細緻的肌理讓你在反覆聆聽多次之後,還可以有新發現。假如有優秀的音響設備,扭大音量,據說透過低音喇叭,可以聽見漁船經過的痕跡。
把音量鈕旋低,讓海潮遠遠地響,成千上萬的卵石被潮水往復拉扯、扣擊的聲音粒粒可辨,閉上眼睛,你將懷疑雙腳一伸開,簡直就要浸到海水裡了。它就像花東縱谷兩側的群山,莊嚴、秀美,而且永恆。
從地理現象來看,全世界的水其實也是畫不開的。
經過水,流過海,原本在地域上幾無交集的西方文明與東方世界開始產生了交流對話,進而在各個文化領域帶出東西方交匯的雜揉共性:《北齋漫畫》藉由日本外銷陶瓷器包裝紙漂洋過海,使得浮世繪美術像野火燎原般席捲了十九世紀巴黎所有的畫室;自幼稟承漢文古典詩詞庭訓的現代鋼琴家傅聰,能夠游刃有餘地把莫札特、德布西音樂詮釋得很「中國」。
喜歡那種平靜。或許人的內心如同大海。因為靜,才變得博大起來。
佇立岸邊,想望海洋無限延伸的寬廣,在意識形態上常被引申為指向人類四海一家的世界主義,以及發動革命失敗者被迫流亡漂泊之寄寓所在。
然而,人類終究還是離不開陸地。即使是電影《海上鋼琴師》那位一生離不開大海的傳奇鋼琴手Nineteen Hundred,也曾在內心深處渴求陸地上的一切,而《水世界》影片敘述陸地世界遭洪水淹沒的末世預言情節裡,各方人物更是把殘餘的少數陸上島礁視為烏托邦。
與生俱來的敏銳音感聽覺,為今昔無數作曲家們指出了自然水景與海洋浪濤的靈感深淵所在,於是乎,聽見了到處都是神祕與驚奇。事實上,這世界哪個角落沒有神祕呢?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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