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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賞析】華陶窯 
 
  2010/2/10 | 作者：文／林文義 圖／華陶窯提供
 
 
席慕蓉因詩的盛名，擅長之畫反而為讀者輕忽，我卻時而翻看她所題贈的畫冊，印象深刻的是月光裡的夜蓮花葉，猶若蒙古草原那般地壯美遼闊，毫無尋常的纖弱與無神。

皎潔泛銀之月，遍照蓮池亦同時灑落在北方數千里之遙，我所不曾抵達的蒙古草原吧？攤展畫冊，揣想：若那北地大漠河流彎處聚成沼澤一片，是否夏季也會有著蓮葉田田，沉靜的月光下，紅花、白花朵朵綻開如燭焰……一直未曾貿然問起，詩人的鄉愁是否日夜持續？

我又來到蓮池畔，多年未訪的華陶窯。位於苗栗與台中以大安溪分割的火炎山背面的一方淨土雅園；從青春到遲暮之年，三十載歲月幽幽，這裡相思柴窯、白柚、古榕、牛樟等等台灣原生種植栽，是如此的親炙、熟稔。生命從青澀到圓熟的過程，彷若那古老的相思柴窯，一千兩百度高溫的焚燒，火紅的熾烈到銀藍的純淨，七天六夜，守窯人分班接手，不離方寸，嚴慎如敬謹抄經禮佛，火盡灰熄，開窯時刻，成敗分曉，猶如，人生。

我的人生呢？暗問本心，不問他人。人生，就自身完成吧。窯主簡語，彷彿一偈。大病之後，風霜激浪的窯主竟少了數莖皺紋，昔時愁緒憂世的盈淚雙眸早不見躁鬱，盡是靜好的柔和，歲月至此自該圓滿、潤澤，如相思柴窯燒出的花器、茶皿；後園的梅花林開花沒？我問。多年後再訪，寒冬凜冽，記憶裡滿園的白梅花再紛飛……窯主卻答以：做一桌好菜，主食是你嗜愛的海鮮軟絲，配什麼酒，你說。

假日遊園的人家何時散去？華陶窯只餘數句鳥啼，花樹靜寂，陶燈點亮暈黃色光，回眸但見壯闊田園已黯，海是一疋深沈的藍染，鐵砧山剪影般遙遠又似乎很近，最後的落日餘暉……《鄭板橋詞譜》散放在一把青蒜與油菜之間，乍看像極草月流插花卻不蓄意，我喝一口熱茶，淡淡地香味，靜靜的品啜，不問茶種，倒想起午後抵達時，油菜花田一抹綠郁，偶見金黃稀微，只是多少顯得倉促，多年未晤的窯主老友，大病痊癒後，近情可安好？這思念時時拉長又似乎縮短距離，相隔一百五十公里的苗栗與台北，我們曾經相彷之夢，是否仍舊？

逐老還夢？同樣信諾過的，印證一切皆枉然；窯主終究有林園可歸，我僅能寄託予文學。畢竟不滅的是永遠不馴地頑強，昔時那些理想宣示，而今卻是被戮破的謊言與戲謔，我們曾以青春與淚水呵護、寶惜過，權力的傲慢、利欲的誘惑，就像紙般之薄、陶瓷之脆，易折的蘆葦，一大群以知識充當面具的偽善人性。

他們虛矯，我們卻要更自得且自在，長夜悲泣過的椎心之痛，尤須堅實的燒出最精粹的陶，種出最壯美的花樹，寫出最純淨的文字；彷彿死滅一次再度重生的驀然回首，是如此強壯而磊落，被欺瞞、蒙蔽的往昔，就盡付一笑。

一笑自是會心，在外的喧譁、吶喊、爭論、造作，永遠進不了這片幽深林園；窯主老友曾經跌宕、纏燒不去的生命疑惑，猶豫若解纜放舟卻心隨舟去之茫然，懼怕寂寥但又偶愛孤獨，有過的仕途沉浮究竟於他是繁華落盡或是仍有眷念 ？昔秋子夜，我舉盃相敬且意味深長勉之酖酖權柄之人，怎有您幸能坐擁林園呢？

亂世安住的辨識與抉擇……半生看過那麼多人，經歷那麼多事，真情及虛矯，窯主想是凜然於心，紅塵冷暖當知：林園勝景固然有時冠蓋京華，但問，盃觥交錯，真心有幾人 ？我之多年未訪，實為靜觀深思，惦念卻無時不刻 ；我知道窯主一向的深鬱憂懷酖酖「哭過的月色最是淒美。」窯主如此說，歷史的亂雲激浪卻也毫不容情地將之襲捲、縈繞。

月下蓮畔，多年後我又來到華陶窯。三十年來，曾經相約聚此的昔友舊伴而今星散流離，也許餘生再也難逢，就如同花開、葉落，緣起緣滅，雖說不免有憾，亦只能自許隨緣自便，盡意就是，我歌我徘徊，獨酌影成雙。

晚夜微酒，窯主私房菜堪稱一絕，謂之：「相思廚」。窯燒相思木，情誼永相思，我乃盡最後一盃酒，先行辭退；窯主持燈照路送別，月光正好，我說，回家的路還正長呢。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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