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牽著母親的手
2010/3/16 | 作者:仲利民/文 吳毅平/攝影
那是一個平常的初夏午後,卻又有些不尋常,心裡有什麼在縈繞,出奇地靜。
我在夢裡驚慌失措:陪母親外出遊玩,在攙扶母親下船時,母親一腳踏空,整個人離開我的攙扶,我拚命地想抓住她,卻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點地滑入奔騰的江水中……我不由的痛哭失聲。
醒來,忍不住給母親撥了電話,母親聲音清晰,懸起的心落了下去,不過是個夢罷了。閒聊幾句後,還是問了問她的身體,她說得有些遲疑,一再地追問,母親終於吐露最近身體略有不適,仍然是她一貫的安慰:沒事,小毛病。
我終究無法安心,驅車接她到城市的醫院檢查。這次,母親沒有推託。醫生細心地檢查,陪在一邊的我,想起母親一向自恃身體很好,今日卻有些心神不寧。有時像孩子似地問一些簡單的問題,有時又不發一語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緊緊地握著那雙手,曾經給過我多少安慰的手!
小時候,母親經常用她溫軟的手牢牢地牽著我,在田壟裡穿行,抓住母親的手,就不怕跌倒、不怕小路狹窄、不怕溝渠縱橫,抓住母親的手,就抓住了安全。
有一次,和夥伴們四處玩耍,到黑夜降臨才懂得怕,可是那瞬間降臨的夜幕無邊無際地籠罩下來,讓我忘了回家的路,內心恐懼極了,兩次跌入溝渠裡,那齜牙咧嘴的土地,在我的身軀割了一道道傷口,好不容易摸到家,當夜即發起燒來。母親抱著我,父親站在她身後,不停的喚我。夜風吹在身上,涼爽而愜意,我忽而清醒,忽而模糊,母親深深地呼喚:我的孩子———,父親就答:回來了!
整個鄉村的夜空,回盪著父母深情的呼喚。不知是父母的深情感動了上蒼,還是涼爽的夜風起了作用,燒慢慢退了,人也清醒了。
如今,母親老了,老到需要躲在她兒子的羽翼下。我把母親的手穩穩的握在手心裡。
等待著檢查結果,有些不安,醫生的懷疑是正確的。我不願相信。
母親,就要離開了嗎?她眷念身邊的親人,熱愛現有的生活,還規畫著晚年的生活如何豐富,兒孫繞膝是如何快樂。這些平常的幸福,還會實現嗎?
我無法獨自面對,聯繫了二弟,電話那端,二弟沉默了良久。他要母親再檢查一次。
母親並未覺得自己病情嚴重,像是快樂的出行。早餐在車站外面的餐廳吃,點了母親喜歡的包子和粥,我吃不下,母親的胃口不錯。最後剩下一個包子,母親用袋子裝了放進旅行包。節儉的母親,她的每一個細節都如此地打動我。
上了客車,母親向我望望,露出笑容。我抓過她的手,緊緊握著,就像能握住母親的未來。
在車上,她指著窗外大片翠綠的農田說:真美!那雙手在陽光照耀下,格外地美,手上的皺紋,成為溝渠縱橫的農田,那是一雙勞動的手,一雙奉獻的手,我按了快門,留下母親的笑。
到了二弟家,馬上安排檢查,結果更壞,連手術的希望也沒有。淚水再也忍不住。這些悲痛,還要藏著,只告訴她準備回家鄉的醫院進行化療,照顧也方便。和二弟帶著母親玩了諸多景點,為母親拍了許多照片,母親從來都退居家庭的配角,如今,母親是主角。
母親很樂觀地配合治療。頭髮大把大把地散落,每一根,都是母親啊!我抓不住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點地從我面前離去。
一切工作放下了,停掉正在寫的專欄,延緩了簽約的書稿,我要照顧母親,無論多麼重要的事情,也不能把我從母親身邊拉開,我要緊緊牽著母親的手。
藥水一滴一滴滑入母親體內,試圖延長母親的生命。有時陪母親講話,看著母親笑得燦爛。母親睡去時,就捧起書來看,那段時間,看了很多書,還掉以前讀書計畫裡欠下的債。母親醒來,見我在讀書,就靜靜地注視著我,絕不打擾,在母親心裡,我是值得她驕傲的,我讀書,我寫書,我發表的每一個文字,在她眼裡都是一種無比的榮耀。
母親的飲食愈來愈挑剔,我們盡力照她的意思,從小到大,我們不斷地伸向母親索要,奶水、懷抱、溫暖、金錢、安全,乃至更多無法計算的愛!
後來,母親的飲食格外懷舊,她要粥、玉米餅,一些貧困年代的食物。母親在咀嚼回憶嗎?當這些東西輪流吃過之後,母親就再也不能吃普通的食物了。也許,母親意識到自己行將遠去,還要再嘗嘗記憶裡的可口食物,她一生的記憶,就是這些粗茶淡飯,在這些東西裡,回味過往的歲月。
母親不能正常進食後,就喝些牛奶或者打營養針,她還活著,還能與我們講話,她也正在遠離我們,一點一滴地遠離。她的手一天天無力,她的眼神一天天失去光澤,她的聲音一天天低弱,她的身體一天天消瘦。我們悲痛,想牽緊母親的手,她卻一天天滑入一個渺茫的海域裡。
她時而沉睡,時而甦醒,她說年輕早逝的外公來看她,帶她去未曾去過的地方遊玩。我們都驚異,外公去世時,母親只有四歲,現在來帶母親去玩,莫非塵世真有輪迴?倘若如此,此時母親的心裡有著溫暖。
母親在最後時光,仍然有清醒的意識,和我時斷時續地講一些話。不時地要喝點水,我緊緊地抓住母親的手,母親卻已不再那般依戀,話漸說漸少,她的手腳漸漸地涼下去,向肢體蔓延。
不久,母親離我而去,她的手還握在我手心裡,她卻已離開了我。
火化。一團火,一團紅色的烈火包圍著捲上來吞沒了慈愛的母親。
安葬。熙熙攘攘的人群,圍著母親去了她的新家。
我恍若夢中,母親似乎還在與我說話。
母親去了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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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無法尋到母親的手,用力去緊緊地握著了。
即使是那雙冰涼的手,也於塵世間尋覓不到了。
一塊冰涼的黑色墓碑,上面刻著母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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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我再也握不住你的手了……
夢裡,我們還會相見,是你攙著我奔走於田疇間,還是我攙著你,徜徉於城市的街道?無論是哪樣,我和你,都是幸福的。是相遇夢裡的幸福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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