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飄過
【聯合報╱薇達】 2010.03.26 04:25 am
她總是想起母親說的︰走那麼慢,很容易被男人捉著!親愛的母親啊並不是這樣的,她缺乏悠遊愛情世界的靈巧,她只想慢慢的走卻走得太慢……
圖/鄭青青
妹妹出嫁的那天,她坐在床沿,看母親用紅褐色木梳為妹妹梳頭。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母親隨梳頭的動作,按傳統念著祝語。母親的聲音如往常一般清脆,母親一直習慣大聲說話。童年時與一群表兄弟姊妹在街尾雜貨店買糖果,母親從家中伸出頭吆喝︰死小孩全部給我回來!
一群小孩逃也似的奔跑回家,只有她慢條斯理的行走。母親皺眉斥責︰走那麼慢,很容易被男人捉著!
在那個「男生愛女生,羞羞羞」的年齡,孩子們總會掩嘴笑,她聳聳肩倒是不以為意,彎身撿起落在地下的糖果︰大白兔牛奶糖,紅色包裝的黑色咳嗽糖,七彩包裝的花生糖。如今妹妹出嫁的清晨,客廳桌子上擺著的甜果盒,還是這幾種糖果。不知誰的孩子們或誰的姪女們剝開糖紙放進嘴裡,邊打呵欠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或看無聊的電視節目,等著送這一位不太熟的大姊姊出嫁。只有一群大人窮緊張,一會兒忙張羅吃的,一會兒忙關心新娘的穿著打扮出嫁必需品,一會兒忙打電話問某親戚何時會抵達別錯過吉時。
某次某位表姊出嫁,清晨六點被拉到表姊家觀禮的妹妹拚命打呵欠,頻喊「啊好無聊啊」之際一不留神打破了杯子,母親情急推了妹妹一下,妹妹身體一晃,再打破另一個杯子。滿屋的小孩笑開了,大人們也笑說破了一對好事成雙。那次她沒在現場,那次她在波羅的海,與她的比利時男友把海水裝進一個個玻璃瓶,想個漂亮的名堂在街頭擺賣。是後來在姊姊再嫁的前晚聽姊姊說的。很多次所謂家族的大事她都不在。例如姊姊出嫁那天,姊夫深情的宣讀永恆誓言,母親心滿意足說姊姊前輩子修來的福嫁了個好老公,姊姊則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與好友們相擁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姊姊婚後生了一對雙胞胎,因家暴離了婚兩年後又再嫁,第二任丈夫視雙胞胎為己出,親戚們都說她前輩子修來的福。姊姊沒有說什麼,她不再對她的婚姻發出任何言論。
水燒開了,大姨往鍋子裡下湯圓,二姨與三嬸在旁爭論該下砂糖還是白糖,她靠在廚房入口處看著地板因長置桌腳而磨出的痕跡。從前這裡擺著一張長桌,母親說過幼年時家裡買不起床,她與外公就在這張桌子上入眠。某個夜晚醒轉,母親忽然看見一個頭髮極長的紅衣女子坐在桌子的盡頭,直直看著外公的臉孔。她只覺無法呼吸,渾身不能動彈,感覺女子直勾勾的望著自己。母親迷迷糊糊的挨到雞鳴,從桌上跳起,外公已經起身在修理單車,對面麵包店傳來陣陣麵包香。
窗外天氣陰陰的似乎有下雨的跡象。婚紗沾到水會變髒的啦,妹妹投訴。安啦安啦遇水則發呢,不知排行第幾的嬸嬸笑說,轉身又走出去打電話。妹妹的好友擠在她身邊,說起妹妹的戀愛故事。妹妹的戀愛路程不算坎坷卻以量多取勝,二十一歲就交過十八個男友,個個都長妹妹至少五歲。她想起三年前辭了職,準備遠行前的夜晚,整理行李時無意間翻到妹妹的日記,隨手翻開,都是一些少女情懷的心情。終止在最後一句,妹妹在日記裡說︰「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看見失蹤多年的父親。中學某個暑假在購物中心的玩具部打工,父親帶著一個與妹妹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買了一個玩偶,付了錢。父親的樣子沒什麼改變,頭髮白了也胖了一點。她說多謝惠顧,父親定定看著她,開口說︰請問廁所在哪?她回答走到底左轉。父親牽著小女孩的手離開。她望著小女孩手中的玩偶,那是妹妹一直很想要的。恰逢發薪日,她領了薪水,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玩偶回家給妹妹。妹妹每天抱著玩偶入睡,誰拿走就跟誰拚命。玩偶能彌補妹妹心中多少孤單她並不曉得,她心中有太多的孤單,是自己都無能彌補的。
開始流浪之後她沒有剪過頭髮,頭髮越留越長長過了腰。短暫返家時母親說兒時見到的紅衣女子頭髮就是這般的長,說不定她就是那女子的轉世。她惡作劇似的買了件紅色長衫,半夜睡不著覺,穿著長衫放下長髮捧著啤酒在客廳走來走去,母親起身上廁所被她嚇得尖叫,姊姊抱著雙胞胎驚慌衝出房間。母親發現是她,氣憤的拿起掃把追打,她邊笑邊逃,姊姊則抱著雙胞胎遠離戰場避免波及。她伸手捉下媽媽手中的掃把說︰媽媽別怕,沒什麼好怕的。媽媽在她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外公在母親見到紅衣女子的翌年過世,母親一直堅信是紅衣女子將父親帶走的。
母親給她們的已經太多太多,能給的都給了。除了一個完整的家。如果一個完整的家的定義包括父親的存在。但那是母親本身也缺乏的。
「現在紅衣女子也要將妳帶走。」翌日早晨吃早餐時母親忽然說。她沒有說什麼,乖乖的到了隔壁理髮店修短了頭髮,把紅色長衫剪碎丟入垃圾桶,拿起行李繼續遠行。她隨比利時男友回到比利時,兩人在飄雪的布魯塞爾街頭賣玫瑰,在春天來臨之際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而分開。男友娶了一個北京姑娘,與妻子在北京經營小食肆。她去探望過他,他的小孩有一對北京媽媽的丹鳳眼,她心想可惜了他那雙藍得像海的漂亮眸子,那般的藍,如當初他們相遇的愛琴海那般的藍。與他分別後她在天安門認識一個丹麥男子,男子不太會說英文,她不會說丹麥文,兩人一起在衚衕吃了包子,然後在紅色牆壁前擁抱,從彼此眼中的寂寞尋求安慰。男子要到馬里亞納海溝,她想了想決定也一起去。
女子應該懷有一種怎樣的命運?或者,應該冀望一種怎樣的命運?在電視台工作時,製作助理曾感慨的說,女子最終還不是想找一個愛自己的人,嫁人育兒,風平浪靜的過下半生。她不是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不是沒有渴望過這種安定。與比利時男友分開後她邂逅了一個麻醉科醫生,她能確定嫁給他一定會備受疼愛非常幸福,一定會擁有安定擁有一個家。而她不聲不響的離開,為著一種無法消除的空虛、無法解釋的逃脫感。
身軀,必須放在自己認定為家的地方才會感覺安定。姊姊及妹妹用婚姻去追尋一個家,而她用終其一生的漂泊去追尋一個家;她曾經以為比利時男友會是她最終的歸宿,於是她放棄了平靜生活,隨他行走海角天涯,卻也走到愛情的盡頭。她總是想起母親說的︰走那麼慢,很容易被男人捉著!親愛的母親啊並不是這樣的,她缺乏悠遊愛情世界的靈巧,她只想慢慢的走卻走得太慢,比一般男子可以同行的速度還要慢,於是他們不耐煩的經過她往前走去,到可以同行或可以玩捉迷藏的女孩身邊去。日子久了她也不再傷心,因為了解沒有誰有義務為誰等候。
於是她繼續慢慢的走;這與信念相違背的世界給她太多疑惑,她逐漸找不到自己能夠持續行走的方向,於是脫了軌轉了彎。久了她發現,漂泊其實是唯一的安定形式。「現在紅衣女子也要將妳帶走。」當初母親幽幽的低語彷彿含著不安的預感。墜落珊瑚礁之際她沒有看見紅衣女子前來迎接,眼前只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藍。她一直想和比利時男友生一個小孩,小孩漂亮眼睛閃爍的那種藍。
如果妳二姊也在就好了。母親忽然說。她愣了一下大家安靜了一下。沒有人會在這天對母親透露她溺斃的消息。妹妹轉過頭哭了,姊姊也哽咽。她看見妹妹陪嫁行李中中學時她送妹妹的玩偶,她也哭了。
如果我死了,請把我的骨灰撒在海的任何一處,別讓母親對著我的骨灰牽掛。她承受得太多,不該再有任何牽掛。潛下深海前她對丹麥男子說。丹麥男子是個真誠的人,看到她遺體打撈上來之際,抱著她流了一些淚,說了從來沒說過的我愛妳。丹麥男子也是個有情的人,千里迢迢來到她的家鄉,送來她最後的遺物──比利時男友送的定情信物,她一直掛在身上的貝殼項鍊。她的骨灰在馬里亞納海溝上漂浮,漂到了關島。她看見比利時男友離開了北京來到關島,逢人便問有沒有看見她。
她飄過早期查莫洛人的聚落,開著黃花的野扶桑還有尼帕葉,清澈溪水中有棍子魚及鰻魚,有一隻大蜥蜴在樹梢漫步。
她飄過城市的最上空,飄過水凝成雪。她飄過了當初去過的每個城市,飄過鳥鳴花開。她飄到與妹妹共用的小房間,新郎禮車車笛響起的刺耳。化妝師忙著為妹妹補妝,姊妹團忙著就緒刁難新郎。她逐一飄過,是時候粉碎了。眼前全黑,世界全黑。
【2010/03/2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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