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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病房

霧中病房

◎黃文鉅 圖◎王樂惟

前些日子，母親在爬山的途中昏倒了。據說是眩暈症，具體的病因仍有待複診持續追蹤。可能是更年期之類的吧。母親向來鮮少生病，一病起來卻送進了急診室。

送急診的那天是星期日，老弟大清早打電話來，慌忙地說媽昏倒了。我的意識壓根還沒從睡夢中轉醒，過了幾秒，脊椎像通了電一樣從床上挺直。據老弟說，爸媽一早連同鄰居友人上山郊遊，途中莫名其妙就頭暈眼花──事實上，這陣子症狀早已屢屢浮現。

母親那輩的人總覺得，沒事不必花錢看病。倒也不是特地省什麼，似乎就是一種客家人與生俱來的習性。父親和母親愈近中年，興趣愈返璞歸真。每到假日，常相偕上山，探看從前老家的風水土地。父親車庫的前頭有塊荒廢的田，甚至還被闢成了菜園。起初，父親為了打發休假的空閒，在田地種種菜苗蔬果，沒想到不只種出心得來，還帶動了幾戶鄰居跟進種菜的風氣。

於是乎，種菜、澆菜，就成了兩老的興趣。後來某陣子，父親常鬧腰痠背痛，就換母親上場。偶爾我返鄉的日子，她也總是泡在菜園，一泡就是整個下午或黃昏。親自播種、澆水，看著那些秧苗一日一日冒芽、茁壯，最後滿載收成。從此之後，客廳的地板上，永遠擺著堆積如山的自栽有機蔬菜。母親總自豪地說著這苦瓜形狀好漂亮、高麗菜色澤好美……有時，老妹回娘家便也有了現成的「伴手禮」。

繼種菜之後，母親開始養雞。她常和她的菜與雞說話。叫菜趕快發育，叫雞乖乖長大。從小養到大的雞，一聽到母親靠近菜園，便成群跟著她跑上跑下，彷彿她是隻母雞。

速寫暗夜病榻

自從老妹前年出嫁之後，家裡只剩父母二人更顯冷清。我從大學到博士班以來，始終獨自蟄居在若即若離的盆地，而後老弟上了大學也開始在郊區租屋生活。或許少了子女的叨煩萬般清靜，但我想母親其實是寂寞的吧。

台北離新竹明明不遠，我卻總是被學業和兼差的忙碌，莫可奈何地纏著。念了博士班之後，我更少回家了。前兩天才特地打電話跟母親說，我這週好忙不回家囉。孰料一通電話，我丟下還沒寫完的報告，搭公車、轉捷運，轉高鐵，火速趕赴醫院去。

抵達的時候已近晚上九點，妹婿開車來接我。一夥人進院的時候，母親已被送抵九樓的病房。雖是夜深，經過急診室的廊道，仍躺著不少面容哀戚的病患。消毒藥水味的刺鼻，直至走入電梯仍未散去。我拿出父親交代的口罩，嫌麻煩地戴上。

母親沉睡著，身上穿的是她平常慣穿的休閒服飾，衣緣下襬沾有些許泥污和草屑，想必是消防隊將她送往醫院的過程裡，經過幾番折騰留下來的痕跡。父親已經守了一下午，面露疲態。母親手臂插著點滴管，看似暫無大礙，但她在朦朧意識中不斷嚷著頭暈眼花。於是說好當夜我留守，其他人盡快回府休息。

記不得多久以前，母親守候在我年幼的病榻旁，殷勤呵護著……此刻換我躺在深夜的小床旁偎俟，窗外是濕冷的天光和月色。隔床的老奶奶，徹夜咳嗽不休，原本了無睡意的我，邊聽邊不耐煩，深怕母親受到干擾。反倒是母親察覺我的躁動，頻頻安撫我情緒。她皺著眉頭有意無意地睡著。間或幾次起床央我扶著她，步履維艱地如廁。

父親臨走前，特別交代，點滴漏盡前要提醒護士來更換，切莫睡熟了。我翻來覆去看著無聲電視，又起身拿起iPod聽歌，時不時抬眼盯著架上的點滴瓶，以及母親陰霾的臉影。老奶奶咳嗽的聲音不絕於耳，口齒不清的她呻吟，以及看護安撫的低語，僅隔著一道薄薄的簾幕，清楚地遞送過來。

細數點滴慢頻

當我醒過來之後，赫然發現我不小心睡著了。抬頭看，點滴瓶空了！匆忙奔去醫護站，大聲喚護士來幫忙，邊惱怒我這時節居然還能睡著。

護士換完新的點滴瓶，天色漸漸泛了鐵灰。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窗外旋繞在高樓雲頂的晨霧慢慢聚攏，欲散未散。心底某個角落，忽而懸宕著明日在即的課堂報告，旋即壯士斷腕地想著豁出去，彷彿一切都無所謂了。

天亮的時候，我下樓去附近超商添購生活必需品，順道買了母親愛吃的麵包。在巨大的惡疾之前，我居然如此束手乏術。走出超商，重新戴好口罩，踏進醫院自動門的瞬間，彼端急診室又接二連三送進了新的傷患……我怔怔站在電梯口，木然等待未知的宣判。不知道為什麼，我猛然就想起了上次返家時，母親喃喃隨口聊著，白天你爸去上班，三個孩子又都不在家，整個家裡就我一個人，有時候好無聊；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你爸下了班，飯桌上往往相顧無言聊沒幾句話，再不然就是吵嘴……

此際想起她無意脫口的話語，心情格外複雜。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我回望透明玻璃外的晨霧，依然沒有被驅散開來。強做鎮定走回病房，母親仍然兀自熟睡，整座病院大樓靜悄無聲。我坐下來，數著點滴緩慢漏下的頻率。

我的眼淚自始至終都掉不下來。●

 

自由時報-99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