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盛宴
◎歐銀釧
食物的氣味穿過時間長廊，環繞在心裡。
五十年的時光將在春天的盛宴裡，一盤盤端上我的海上餐桌。
我寄出食物訂單：帶殼的花生一百顆、風茹草一百包、祝福米龜一百隻、一百斤麵線、一百顆澎湖楊梅，還有澎湖絲瓜、仙人掌果醬、狗母魚鬆……
「你要辦桌啊？這是很多人要吃的量呵！」阿麗聽我說著這菜單，驚訝地提醒。
「真是要辦桌。請很多朋友嘗嘗澎湖的食物。」我說。
「總舖師是誰？」阿麗關心地問。
「我。」
「啊？你一個人？」住在海邊的阿麗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我想，她一定走到窗前，看著大海大聲地問。
「基本上是我一個人，還請了幾位友人來幫忙。」
預約一桌澎湖故事
四月中旬，我將為來自各地的朋友烹調澎湖野宴。菜單上開出來的都是陪著我長大的食物。澎湖，位於東經119度18分至119度42分；北緯23度9分至23度45分。這是九十個島嶼組成的地方，從空中往下看，有如海神散落的珍珠。我曾在島嶼間飛越，在陽光與海風之間跳躍，在澎湖度過最美好的時光。
春天剛開始的時候，我就在台北鋪排著來自澎湖的海上餐桌。
微細的風聲。夢裡的海上餐桌正在移動。
澎湖的空氣似乎來到台北。
澎湖「傻愛莊」的美麗廚師莊彩婕騎了腳踏車在島嶼各地穿梭，幫忙尋找楊梅和仙人掌。澎湖圖書館員許惠美忙著尋找最道地的麵線，還有我最愛的「波波草」……好多故鄉的友人為這餐在台北的春天野宴忙了起來。
「波波草」，那是我童年的野地美食，也是玩具，我們用針挑出果子裡的果粒，放在嘴裡嚼，愛聽它發出「波波」的聲音。
一般人不知道什麼叫「波波草」，輾轉詢問，澎湖的生態專家洪國雄先生告訴我，「波波草」學名苦蘵，又名「炮仔草」、「燈籠酸醬」，他還寄了圖檔，讓我看看那是不是想念的野果？看著那些圖，好像看見童年在野地裡飛跑的時光。惠燕幫我在湖西鄉的鄉野草地裡尋覓著。
餐桌上擺放什麼呢？高麗菜乾、花椰菜乾以及醃瓜？或是「海菜丸」、「海菜麵餅」、「海菜麵線」？想了一個多月，終於訂下這次澎湖野宴的菜單。
這是澎湖故事宴，從花生耳環開始，每個人發兩顆帶殼的落花生，請朋友以拇指和食指稍微擠壓一下花生的開口，讓它有個裂縫，再把它夾在耳垂上。戴花生耳環是一個印記，戴著它來到春日宴裡，耳朵和鼻子更靈敏，眼睛更明亮，味蕾更清晰，心房裡的童心回來了。
然後，我會奉茶，奉上野地採摘回來的風茹草茶。這種開著黃色小花的蔓藤草本植物，是澎湖人的青草茶。風茹草曬乾之後，煮水，香氣滿室，生津止渴，消去身體裡竄動的火氣，洗去城市的煩憂，彷彿回到田野上，讓味蕾準備進入盛宴。
食譜裡藏有成長線索
菜單上有我最難忘的「狗母魚鬆」。念小學二年級時，媽媽帶著我們從澎湖搬到高雄縣，我的學業成績起初很不好，尤其是「常識」科目常不及格。班導師很關心，拜訪了家母。讀民教班畢業，甚至沒有小學學歷的媽媽未曾責罵我，她炒了「狗母魚鬆」讓我拌飯，說那是曾祖母的祕方，食用之後會開智慧，魚兒會幫著我讀書，把字都吸進肚子裡。
數十年來，我常以狗母魚鬆拌飯。我想，我認得幾個字，會寫一點文章，「狗母魚鬆」幫了不少忙。
可我沒有實地嘗試製作「狗母魚鬆」。以前只看媽媽烹調，只知道吃，只見媽媽花好多時間挑出那些密而多的魚刺。澎湖擅長做狗母魚鬆的黃阿桂先生告訴我，狗母魚是澎湖常見的魚種，味道鮮美但魚刺多，只要有耐心，就可以炒出美味的狗母魚鬆。他說，美味的關鍵在於狗母魚是否新鮮？採買時一定要看魚眼睛，要選晶晶亮亮的，才表示這是新鮮的狗母魚。
我請黃阿桂師傅幫忙做「狗母魚鬆」，我將和朋友們分享我從小到大拌飯吃的這道澎湖美食。
葉先黨老師傅要幫忙做鳳片龜。傳統的鳳片龜是一種用糯米和香蕉油做的米食，是許願與還願的食物。六十多歲的葉師傅特別製作了迷你糯米龜，小如拇指的「一口龜」，裡面有著他來自海邊的祝福。
彩婕將跨海運來一百人份的「陽光煎餅」。
菜單開出來的時候，參與工作的朋友好奇地問：「澎湖的陽光煎餅？陽光在餅裡？」我從彩婕口述的食譜裡想像，也許朋友們將嘗出麵餅裡有雞蛋和紅蘿蔔的味道。至於陽光在哪裡？或許陽光已融入紅蔔蔔裡，或許澎湖陽光搭著飛機趕來台北，參與我們的歡聚。
寫著菜單和食譜。這些食物是我成長的線索。
夜裡，有各種香味傳來。
遠方的朋友正幫著我釀製、採集。
在鍋鼎內哼唱的情歌
早在二月的時候，舅舅帶著我們祭拜祖先。我向祖靈訴說今年春天將在台北辦一場澎湖歡喜宴。我想，新鮮的澎湖麵線，也是祖靈想念的食物。
絲瓜麵線是這場盛宴的主食之一。澎湖十稜絲瓜清雅味美，配上麵線是絕美的味道。
我家的絲瓜麵線食譜，是很單純的味道，不用蝦米、蒜頭爆香，只等水滾了，放進麵線，熟了起鍋，即可食用。因此，我深深記得澎湖麵線的原味，記得天生有十稜的澎湖絲瓜原味，記得那種單純的美好。
麵線中間綁著紅紙。那是祝福麵線、如意麵線，也是長壽麵線、平安麵線……所有的愛都在裡面，不需要太多言語。澎湖麵線是風與陽光的原味，所有的關心和祝福都在裡面。
細細的，默默的，帶著陽光與海洋的味道。手工的，自然曬乾的，沒有人工的鹽味。戀愛時，煮澎湖麵線像在煮情書，一切愛戀盡在細如絲的麵線裡。結婚了，煮麵線是烹調關心，水滾即煮，很快就可端上桌，談心吃麵線。
澎湖麵線裡有著情歌，入水煮時，一把麵線有如五線譜，彷彿就在鍋裡唱起歌來。中年煮麵線，說的都是愛孩子的話語。晚年，我接續媽媽煮麵線，寄上滿心的祝禱。
寄出邀請信，朋友們從各地回來。彷彿，我聽見他們搭車，搭船的聲音。
夜裡夢見彩婕正在和麵。
夜裡好像聞到黃師傅炒魚鬆的香味。
夜裡聽見有聲音說：「有魚和烏龜要來。」
輾轉反側，我又想到童年夜晚睡不著時，曾祖母半哄半嚇地說：「有鯨魚要來，看看那個孩子還沒有睡？」
我想著，五十年的時光將在這場歡宴裡和朋友們分享。
四周的書將幻化成大海，成為海上餐桌的一部分。
早在上個月訂了場地和時間之後，我就釀了一甕水果酵素，四月中旬正好開封，正好做為餐後的甜品。
這是我去年學會的釀製方法。一位練功的朋友送了祝福的菌種，那菌種是她釀製成功之後，撈起來的水果渣。我依著方法釀製，味道卻都不一樣。她說：「水果酵素是沒有一定答案的食譜，季節、溫度、水果、空間，甚至釀製時的心情都可能影響它的滋味，當然，菌種更是攸關成敗的重要原因。」
我在裝甕時把祝福的話一併放進去，一種水果、一句祝福，一層又一層，堆疊著滿滿的祝禱。
帶有一點點酒味的水果酵素只能嘗一小口，微醺時，所有的美味和空氣、陽光、水同行，住進每個呼吸裡。
然後，一隻隻迷你米龜將帶著我的祝福，靠近朋友的雙手，預約下一回的相聚。
也許，另一個季節，我們將跨海旅行到澎湖，一起去看我在澎湖的海上餐桌，在不老的菜園裡，品嘗仙人掌的夜宴。●
自由時報-99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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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