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煎餅情
2010/5/10 | 作者:文/張放 圖/梁銘毅
住在台灣,想吃啥有啥,這不是驕傲話,這是大實話。前幾年我在永和買到窩窩頭,小米麵蒸的。帶回家就鹹菜吃,喜不自禁。不過,台灣只吃不到山東煎餅;豈只台灣,前幾年返鄉探親,姪輩問我想吃點什麼?我說小米煎餅。他們愣住了。有的還不懂。我的心往下一沉,暗想:「變了!到底故鄉和在台灣有啥不同?」
煎餅是舊時代漢族的農村傳統食品。起源甚早。隋朝侯白《啟顏錄》記有北齊高歡與石動桶共作煎餅謎的笑話。清代作家蒲松齡寫過〈煎餅賦〉。煎餅是用雜糧在水磨上磨成糊狀,再用勺舀在燒熱的鐵鏊子上,以木刀攤成薄餅烙製而成。山東淄博一帶的煎餅厚而軟,我未吃過。泰安、肥城、平陰一帶的煎餅薄而脆,一斤可秤十幾個。我幼時寄居外婆家,每隔一、二日便吃一頓煎餅。把剛烙熟的薄煎餅放在盤中,夾進炒綠豆芽、大蔥、炒雞蛋,捲起來吃,真香。
我舅母做的煎餅讓我百吃不厭,她在烙煎餅時,頭髮上蒙著藍花布,左手朝鏊底填麵燃火,右手攤煎餅,手法精巧熟練。只要我走進廚屋,她總是隨手遞給我一只烙熟的薄脆煎餅,親暱地對我說:「拿去,到外面吃去!小(註),這裡有灰,別站在這裡。」
每次烙煎餅,她要烙一盆小米煎餅,半盆高粱煎餅。外婆總讓我吃小米煎餅,不准我吃高粱煎餅。我有些好奇,偷問舅母,為啥這樣待我?舅母把我攬在懷裡,悄悄在我耳朵邊說:「吃了高粱麵煎餅,臉變黑了,你長大了娶不上媳婦!真的。」
「那你為啥老吃高粱麵煎餅 ?」
「我不上學,在家種地、做飯,臉黑了沒關係,反正你舅也不喜歡我,我怕啥。」
舅母的臉並不黑,是白淨臉,卻很醜。像麻將一筒那樣圓,像煎餅那樣圓。舅父不喜歡她,外婆也不喜歡她,只有她的牙牙學語的女兒喜歡她。舅父身高一米七五,濃眉大眼,身體健壯,他是山村附近著名的美男子。他結婚那日,我媽媽領著我走進新房,見一位身著紅色襖褲的矮胖女人盤腿坐在炕上,她的圓臉上只有一只低而塌的鼻子,眼睛如兩隻蝦,渾身散發著胭脂氣味。我媽媽按著我的腦袋,對新娘說:「弟妹,請你用手指頭摸一下妳外甥的豁牙,一摸就冒出新牙啦。」舅母伸出粗糙的右手,輕輕摸了一下我的牙床,四周揚起一片歡樂的笑聲。走出新房。我發現我媽媽眼圈泛紅,舅媽長得平凡有何關係,實在不懂大人的心理。
沒有愛情的婚姻是痛苦的。從舅舅結婚以後,他的臉上失去了笑容,整天愁鎖眉尖,像有人欠了他的債一樣。不久,他提出到沂蒙山區參加國軍抗戰的要求,外婆沒意見,舅母卻對丈夫提出條件:如果嫌她長得醜,不如趁早離婚,她抱著剛出生的女兒回娘家。舅舅狠狠的罵她:「我出去抗日是為了救國,我怎麼願意捨下妳跟丫頭?妳醜也好,俊也好,咱倆終歸是結髮夫妻呀!我要有三心二意,出門挨槍子兒!」舅父激動地流下眼淚,舅母也嚎啕大哭起來。
我媽媽撫著她的肩膀,替她拭淚。「別哭,男人出門,你哭哭啼啼是不吉祥的。」
為了送行,舅母夜以繼日為丈夫縫製了兩雙鞋,烙了三斤小米摻玉米的煎餅。我整天像一匹小狗,在舅母身旁磨蹭。她在人前強作鎮定,背後流淚,都躲不過我的眼睛。我愛舅母,她那顆純潔善良金子般的心,為啥舅父不知道?我曾暗自許願,將來我長大以後,志願作舅母的兒子,我掙了錢孝順舅母酖酖不,孝順我媽!但是,我這話一直憋在心中,沒講給她聽,因為我實在張不開嘴呀!
舅父離家不久,魯西遭遇到百年罕見的旱災,莊稼枯萎,糧食歉收,山村的青年壯丁紛紛去關外謀生。舅母穿上丈夫的破舊衣褲,將藍布裹住頭髮,扛起鋤頭,頂著炙熱的陽光去地裡刨野菜。我央求跟她去,她堅決不准同行。傍晚,舅母曬成黑人兒。她扛回來野菜、豆角,足夠吃兩三天。
「妳這是從那兒弄的?」我媽媽替舅母擦汗,問她。
「偷的。」她低聲說。
「唉,若是被人家逮住,妳會挨打的。」母親苦笑。
「我寧可挨打,也不願看著外甥挨餓。」她理直氣壯地說。
母親眼圈紅了。她舀了一海碗綠豆湯,遞給舅母。舅母咕咚咕咚喝了個碗底朝天,一抹嘴,問 :「丫頭沒哭吧?」聽到女兒睡了,她才蹲下摘豆角。
那晚,舅母悄聲問我:「小!想吃煎餅麼?」
我說:「想得要命。」
舅母笑了。她伸出手,輕拍我的頭:「過兩天,我給你烙兩斤小米煎餅吃。」
「上那兒去弄小米呢?」我痴愣地問。
「你甭管,我有辦法。」她胸有成竹地說。
「妳去偷麼?」
舅母咯咯笑起來。指著我說:「你這孩子,把我看得那麼低賤 ?妗子還有首飾呢。我去拿金戒指去換小米。小,這件事,你可別告訴外婆,她知道了一定罵我。」
我走近她,央求她:「姈子,妳別用金戒指換小米,我不吃煎餅,我不能讓妳挨罵。」
「娘不會罵我。我不能讓咱們一家人挨餓。等你舅回來,他一定會罵我的。小,你舅最疼你,你長得跟你舅一模一樣,你知道不?」
隔了數日,舅母果然從外面提回一包小米,她親自泡米、推水磨,碾成米糊,再烙煎餅。等吃飯時,一家人團坐在飯桌前,淌著淚水,狼吞虎嚥吃著熱煎餅就大蔥,喝綠豆湯,誰也不吭聲,半晌,外婆朝著廚房喊了一聲:「妮兒!妳快來吃吧!別再攤煎餅了。」
舅母是個倔脾氣,她堅持要攤完了煎餅再吃。
漫長的夏季過去,山村開始下霜,好不容易捱過風雪潑灑的冬天,但等春到山村時,舅母的女兒卻在一場痲疹中因併發肺炎,停止了呼吸。舅母哭得死去活來,不知她在什麼地方聽到舅父在魯南陣亡的消息,竟然跑到南山跳崖自殺了!
舅父的噩耗傳到山村,山村農民同時聽到日軍投降的消息,鞭炮聲裡,我聽到外婆發出淒厲的哭聲……
多少年來,每當讀《元曲》,看到這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心裡總像針扎般地難受。多少年來,我在廣漠人群中見到不少貌若天仙的女人,但是在我看來,她們比不上我的舅母美麗。也許你批評我故步自封,但我堅持舅母是一隻展翅的孔雀,因為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靈。
昨夜,我夢見吃煎餅捲大蔥,半世紀沒吃這種稀罕食物,饞得像一匹餓狼。驀地,我聽見一陣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在我耳旁蕩漾:「慢慢吃!小,別噎著!」
註:小,魯西鄉間對兒輩的暱稱。念作「小兒」音,兒化韻。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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