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7年第一場春雨過後的事了。
卡布女孩搬進公寓那天早上,城市上空的顏色藍得不像真的。太陽光沒有很猛烈,幾朵像棉絮一樣的雲緩慢的移動著。街道上雖然還留有一灘灘大小不一的雨水,不過從窗戶看出去,整個灰白色的水泥土感覺像新舖上去的。
搬家公司的車停在公寓樓下的馬路邊,車上面滿滿堆著傢俱和紙箱。我坐在房間的窗口邊望著他們,耳朵聽著床頭音響傳來Jeff Buckley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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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is our last goodbye
I hate to feel the love between us die
But it’s over
Just hear this and then I’ll go
You gave me more to live for
More than you’ll ever k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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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Jeff Buckley還活著,他正在為新作品譜寫準備錄製,而我則在離他十數小時飛行距離之外的陌生國度裏聽著他那在後來被評為「用生命唱歌的」的嗓音唱著在95年被譽為另類經典的『Last Goodbye』,並不知道後來會發現春天其實也是個令人悲傷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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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搬上幾樓啊?」穿著發黃的白背心的壯漢兩手抱著電視問。
那台電視就和這棟公寓一樣老舊,我曾經在祖父母的家看過類似的。很早期的年代,播放出來的影像不論是什麼顏色的全都變成黑白。
令人懷念的電視機。
女孩背著光,以致我看不清楚她的樣子。
不過倒是聽見她的聲音。
「七樓。我住七樓。」女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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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柔的、乾淨的、像幼嫩的綠芽般,即使距離已經很遙遠了,她那令人感覺到愉悅的聲線還很鮮明的在記憶裏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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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過年和朋友喝了不少酒,結果出車禍。雖然沒有因此丟掉性命,不過還是傷的很嚴重。在加護病房躺了半個月之後,轉到普通病房又住了半個月才出院回家。
然而左腳還包裹著石膏的我行動不便,即使天氣好得令人坐立不安,我還是只能待在家裡,哪裡都去不了。
也因為這樣,卡布女孩搬進來一個多禮拜之後,我才真正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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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石膏那天的感覺,整個人感動的想要掉眼淚。
看著痊癒的左腳,當時心裏想著:活著真好。
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到公寓,往五樓的家走上去時,我在老舊的有些骯髒的樓梯間聽見Jeff Buckley的歌聲。
那並不是從我的音響裡傳來的。
我突然想起搬進七樓住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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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is our last embrace
Must I dream and always see your face
Why can’ t we overcome this wall
Baby, maybe it is just because I didn’t know you at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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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吃完飯後,我忍不住順著心裏面莫名奇妙想了整個下午的念頭跑上七樓,按電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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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想法就是要很衝動的去實踐,那種念頭也許一生只會出現一次,錯過就沒有了。然後就是遺憾。」
前二年分手的女朋友這麼說過。
據說她總是靠著這份堅持爭取一切,包括爭取我愛上她,還有爭取離開我以換取自由。
後來她很快的愛上另一個男人,而沒有學會衝動的我除了那句話之外,並沒有從她身上得到些什麼。
沒有性,也許連愛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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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布女孩開門的時候,我正準備按第五次門鈴,然而看到她的樣子,放在門鈴上面的手就一直僵著不動。
「Fuck you!」
女孩大聲的吼著,用好聽的聲音。
我盯著她那雙紅腫濕潤的眼睛不說話,並且瞄到她左手上那張被揉捏的變形的紙張。
失戀嗎?
我這樣問。
結果她甩了我一個耳光,然後再狠狠的抱著我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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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 me, please
Kiss me
But kiss me out of desire, babe, and not consolation
Oh you know,
It makes me so angry ’cause I know that in time
I’ll only make you cry, this is our last goodbye……
那個晚上我和卡布女孩在Jeff Buckley的歌聲中做愛,『Last Goodbye』被不停的repeat,她的眼淚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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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做愛是種發洩,和愛和慾望都牽扯不上關係,有種像要對什麼人什麼事去表達內心情緒的感覺,用最原始的肢體語言去表達;有時候則是為了要遺忘,內心裏的痛苦、快樂、悲傷與喜悅的矛盾令人感到沮喪或者無法承受,肉體上的歡愉可以短暫的消除掉那種可悲的感覺。
我深深覺得當時的她是為了忘記什麼才和我做愛,雖然她並不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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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d you say ”No, this can’t happen to me,”
And did you rush to the phone to call?
Was there a voice unkind in the back of your mind saying,
”Maybe...you didn’t know him at all”……
「因為我們都聽Jeff Buckley。」點燃煙之後,她說。
一直到後來,我都還會想起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在從微弱的紅色火光中滋滋燒出來的白色煙霧裏的她的神情。
滄桑、寂寞、空洞而沒有焦距。
甚至沒有靈魂。
看著那樣的她,突然心裡有個念頭:在不久的將來,很快地,我會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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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從來沒有擁有過她。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使每天晚上我們分享彼此的體溫和汗水,即使在黑暗中我對她身體的每一吋都能清楚的感知到,我卻還是不知道她叫什麼。
「叫我卡布就好了。」
她總是這樣說,在我每次問她的名字時。
我知道,並不明白為什麼會強烈的感覺到,那其實不是她的名字,並不是。
也許是因為,當我這麼叫她的時候,望著我的她的臉上,總是既快樂又悲傷的複雜的表情。
就像是你愛著某個人的同時卻又憎恨他的那種矛盾。
「卡布」,也許就是一個對她而言那樣存在的人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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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ll, the bells out in the church tower chime
Burning clues into this heart of mine
Thinking so hard on her soft eyes and the memory
Of her sighs that,
Jeff Buckley失蹤的那天早上,我的右眼皮像是要警告什麼的不停的跳著。
於是我上七樓找她。
不得不相信,有些時候,人總是對於身邊即將發生的事情會有某種預感,尤其是對離別與死亡這樣令人悲痛的事。
門拉開的時候,看見卡布女孩的笑臉,我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陷入一種哀傷的狀態,從心臟的某個部位開始發酸發痛,一直延伸到四肢,還有鼻子和眼睛。
「嘿,What’s happen?」她問。
我只能抱住她,緊緊地抱住,什麼都無法說。
生平第一次為了女人哭,也許足以流滿一整個浴缸的眼淚不斷的從臉頰上滑落的觸感我想到了2050年也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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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布女孩離開的那天,Jeff Buckley的屍體在Memphis的Beale區旁浮出的消息透過越洋電話從紐約傳到我耳裏,放下話筒之後的我背靠著牆坐在地上想著兩件事情的關連性。
離別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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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s over...it’s over……』
一切都結束了,除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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