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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來萬盛街的第一個晚上,玉庭在外面一起用餐後,再一起搭乘捷運回家。我們是如此有默契的住在同一條線路上。車廂停在她家所在中正紀念堂站的時候,我疑問著她沒下車,原來是想跟我到新住處看看,而我並沒有婉拒。畢竟住處是之前就住過的地方,室友也是熟稔已久,同樣好客的學長。
學長taco在稍早的電話裡,吩咐不用帶東西回家,而家裡已經來了他的朋友,要我趕快回家一起喝酒聊天。踏進家門的時候,客廳音響放著胡德夫的唱片,渾厚而溫暖的聲音把稍早前往市區的熱鬧擁擠,隔離起來。當作琴房的房間,長桌上已經擺了幾瓶紅酒,兩只盛著酒紅色交談語句的高腳玻璃杯,和他朋友妙青帶來的魯味,只差玉庭和我的與會。
時間在一杯杯的酒液喝空重又被注滿之間,已經醉到凌晨。末班返程的捷運已經開走,玉庭並不在意,約莫是決定酒酣耳熱的臨時動議。一度興奮的將些微嫣紅灑上灰色地毯,我乾脆說:「若擦不乾淨或灑出更多一些,不如就讓整片地毯也染成一地酒紅吧。」挺不負責任似的。反正taco沒有介意,妙青也是說說笑笑,哪裡有什麼事情發生過。
「欸,我們往客廳移動吧。反正妙青一直說在裡面講話沒聽清楚胡德夫,客廳地板坐起來也比較涼快。」我們一貫由taco發言,轉換空間,時間並不出聲,任憑夜色更趨與天明的交界。
我們的客廳是寬大的地板,除了一側排開的木櫃和職業攝影師taco的裱框作品裝飾,就是滿地乳橘紋路的瓷磚。只要允許哈利波特在想像中施展魔法,taco早已經喬裝鄧不利多,拿了長木板並一頭架上木箱、一頭墊上等高空心磚,變出一張長桌。重又杯觥交錯,地板坐臥的冰涼竟助燃彼此略微低迷的酣意。飯團這下可好,再也不用眼巴巴蹲在琴房外乾搖尾巴,食物美酒都在眼前,也可以主動找人玩,就開始在桌前探頭探腦亦步亦趨。你該猜出,飯團是隻不可食用的黃金獵犬,一歲多的龐大身軀,撒嬌的婀娜體態,邀請她加入飲酒也不是,排拒她善意的熱絡也不對。非得要主子taco疾色出聲制止,飯團才會讓自己安靜成一團。雖然也只有片刻就重又焦躁不安。我當是識趣一些,心想改天一定會有幫忙帶她去玩的機會,就學著用認真的發號施令,以巴結她的貪玩。其實我們早就默許她的好奇加入了。
電影〈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面,是枝裕和導演了四個孩童出遊的變奏,再重回壓抑的主線鋪陳,讓想表達對生命的無奈更加強烈。我們的變奏大概是空了的酒瓶,讓我或是taco幾次起身去樓下的便利商店帶回新酒。音樂再換過巴奈和陳建年,三種聲音情感的層次堆疊就把我隔離在花蓮曾擁有的記憶。
第一次前往花蓮,秀雄大哥總要為我和同行的小紅,安排一次次石梯坪海邊的野宴。阿美族的雄哥起鬨著要喝三合一,米酒、咖啡加牛奶的瓊漿玉液。指名一定要紅標米酒、某某罐裝咖啡和某某鐵罐裝鮮乳以1:1:1的比例調和,味道才正點的堅持,到現在都覺得那麼可愛。在雄哥藝術細胞加海邊漂流木膨脹成的海邊建築陽台,我們聽濤放歌觀星肆言狂飲對月,寧為饕餮,直至數算不出僅僅有十的手指數目,小紅走路也開始凌波微步,還算清醒的秀雄大哥再駕車帶我們回住處睡個過癮。當他們已經切掉其他國家原住民的音樂,異國少數民族的暴露穿著印象卻在宿醉的腦海裡鮮明起來。
後來聽說雄哥將海邊建築弄成饒富小酒吧風味的民宿,我卻未曾再去拜訪過。這多少是因為認識了花蓮人J,甚至彼此陷入熱戀持續了一年。因他而認識的花蓮,是市區的熱鬧繁華,儘管七星潭的月夜也曾明亮、南濱夜市的海岸也曾起浪,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一杯放置過久的咖啡,連他愛喝的那種,香草調味過的拿鐵都會走味。他偶爾聽聽這樣回歸單純的音樂,我們並不回歸單純的情感。
直到最近的最近,花蓮讀書的P剛剛畢業,六月初才去了一趟花蓮,參加他的畢業典禮,睽違一年多的此地依然洄瀾不止息。他的科系便是要學習對原住民的文化善盡心力,而他對文化的關心也是如此悄悄地積極。我記得他寫出過那座想像中的夢幻部落,裡面埋藏著我嘆詠式的感動。P忘記了冰箱裡的小米酒,我只好選擇性記得我們喝掉同一瓶corona,還有他介紹我吃排灣族的傳統點心其那夫,我自己把這些記憶帶到和P去散步的牛山海濱。他最愛圖騰樂團熱情的搖滾鄉音,陶醉時有可以是各族王子驕傲的神情,我往往被動受邀前往他主持的每一種音樂慶典。
想到這些,臉都紅了,畢竟酒精飲用太多,舉例為四支紅酒空瓶和四罐被壓擠出不規則腰身的啤酒鋁罐。
原地解散的默契,不需要解釋和說明。taco早上八點還有工作,應該喝最多的他便率先舉了白旗。輪到幸好要上晚班的玉庭,曖昧的笑意外加瞇瞇眼的假清醒,被我和妙青趕鴨子上架態勢,強迫進浴室卸妝洗澡然後到我房間睡覺。妙青堅持自己老熟女,不怕深夜的計程車司機,我用清醒意識奴役昏迷的四肢,送她下樓上車,並打了到家的確認電話。
而我自己呢?昏迷的四肢帶我宛若跳舞般行走,清醒意識為了證明我那僅存的道德,便將長桌上剩餘的酒喝光,豆乾也連帶解決,我是重又迎接搬回原地的自己,也告別了原鄉的風景。我深信那意志當是比我紊亂的姿態更加優雅。剩下的空碗盤和底部殘紅的空杯,通通被勉強小心的收進洗碗槽,可我已經失去清洗杯盤的力氣。清洗身體不靠力氣,只靠勇氣,所以幾乎是無意識的走進浴室沒有滑倒沒有半夜高歌沒有喝進洗髮精,一直到將身體上的泡沫沖離之時,才嚇自己一跳。好個抽離。
都沒人知道了。我竟然像擔心永遠無法醒來一般,用盡最後思考能力,寫了兩張字條給taco和玉庭,然後悄聲進入琴房,在小沙發上失去重力般完整失去意識。我那無人知曉的夏日凌晨,有一場狂歡,狂歡必然有人要離開,幸好我們都如此安全地以各自柔軟的睡眠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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