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記憶是一條長河,那麼該被沖刷走的,不是回憶,而是她。
一路她低著頭,一頁又一頁地翻讀新買來的小說。是他寫的。寫著幾十年來他和她的故事。每一句,每一個段落,似乎都有一段回憶支持著述說。眼眶紅了,在下班的人潮裡,她把頭髮放下來,遮掩住早已淚流滿腮的紅撲撲臉蛋。
之田一個人就這樣過了十二年了嗎?可是十二年之間,她搬了二次家,換了幾次手機號碼,連那時和他一起生活時,衣物,化粧品,都已經早在他離開時,全部汰換掉。每一年必出遊的日本之旅,空箱出去,滿滿三十公斤回來,沒人會管她買了什麼,反正一回來就先攤放個幾天,等到周末休假時,再刻意騰出個下午把新衣服一件一件掛起,剪去標籤。工作的關係讓她逐漸麻痺,不再上髮廊修剪長髮,反正留長了就是捲了再捲,盤在後腦,活像個道姑。
道姑,這是他說的。
之田看過她在鏡子前,這樣捲自己的馬尾,一個橡皮筋,一個小黑髮夾,就梳理光光,一乾二淨。
她在眾多人群中站在最前面,捷運的紅燈閃起,代表車快進站了。所有人聲開始沸騰起來。和她一樣的上班族,背著側背包,大部份的手機裡插上耳機,杜絕一切外來的聲音,或者低頭刷著螢幕,學生們的汗臭味在她身邊靠近,她把頭側向一邊,深呼吸一口氣。
這時就懷念冬天了。冬天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汗味。
之田在離開時,曾說了他要去美國,他會去他哥哥開的公司,去那裡衝看看。二個人很平和的狀態下分手,一起承租的套房所有的東西都很簡單,反正他不需要,而她需要,找到另一間比較小的套房後,之田幫她搬進去,還建議她傢俱的擺設。
『桌子向窗戶,那會很棒,這個套房不會面對人家後面的冷氣分離機。』之田幫她把桌子靠擺了牆邊,指了指床,『床別太靠牆邊,留一點空隙比較好。』
二個大衣櫃全靠另一邊的牆上,鏡子面對一個很好的角度,起床時不會馬上面對鏡子。她把梳粧台靠向門邊,『我想要這樣一回家就把包包和鑰匙放著,這樣出門也方便。』
之田喔了一聲,又轉身把幾個箱子搬進來。『妳再自己分類收好。我不知道妳怎麼收的。』
之田彎下腰時,精實的身材很清楚,他把運動褲洗得很乾淨,配上夾腳拖,和一件隨意的T恤,頭髮不規則的捲曲著。她記得晚上有時面對著他的後腦勺,天知道他的父母怎會遺傳到捲髮的基本給他。
捷運的廣播再度響起,她要到的站已經到了。
她不急著回家,今天晚上,她要找那一家和之田第一次吃飯的餐廳,點一份他吃的東西,把他寫的小說看完。
這樣的舉動很像是坦白一些什麼。
閤上書本,她看了手錶,時間指著七點四十分,還有三個小時足以回味她和他之間。
走出捷運出口,雨變很大很大。
沒有人像之田一樣,給她打個傘,把她攬在肩窩裡。
她沒有帶傘,只有一條還算有點厚度的絲巾。蓋上去,在人群中,她憑著記憶,往前走去。
這場雨像是一條河,沖刷了她往那一家餐廳走去。
有時還真希望,之田會在那裡,等她一起吃飯。
但很清楚,之田不會在。
就算他在台北,也應該在某一棟大樓裡,忙碌著他的工作,怎會想到她今天晚上會來這裡?
永遠的天差地別。
之田站在第五十七層的辦公大樓前,在安全門外,他打開了窗,點起了一根煙。
回來台灣第二年了。
婉汝好嗎?
他陷入了回憶裡,五十七層外的雨突然變很大。他想起二個人還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會互傳訊息,約定好下班的時間,在某一處等。後來有捷運了,更加方便。婉汝不愛帶傘,就愛帶條絲巾,不分春夏秋冬。
春天就一條薄的,夏天就是一件紗的。到了冬天就是一件厚厚重重的大方圍巾,把自己包得活像吉普賽人,在人群裡多容易就認了出來。他拉了一拉腰帶,肚子餓了,下午的業務會議有討論出來一些事項,等等每個人寫個小小心得報告出來,傳封電子郵件到他的信箱,就可以下班了。
他沒有坐在電腦前等著那些報告,了無新意。而且大概內容都一致。
手錶指著六點半了,他想早點下班,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有一種引力,他覺得今晚很適合回憶,很適合把自己陷入一種極端不理智的氣氛場景。如果是十二年前,他會傳訊息給婉汝說,晚上吃飯,老地方,我下班了,七點半在捷運站出口等妳。
可是婉汝的手機換了。她的朋友也不方便再去過問,畢竟是他先提出來,他想去美國發展。
婉汝聽到只是哦了一聲,淡淡地說,『那你要小心喔,反正網路很發達,我們可以保持聯絡呀。』他驚訝她的平靜,覺得心裡有愧,沒有去計較過去二年多年房租誰付得多或少,把押金和傢俱全給了她,幫她物色了幾個套房,安全又靠近她的公司,生活機能也可以的地方。
婉汝喜歡假日起床時,可以一眼就望見天空,晚上她喜歡關上所有的燈,讓月亮透進來。有時他夜裡醒了,伸手一摸,她不在床上。可是她就坐在書桌前,看著一輪明月,發著呆。
她說,『之田,月亮好美,可是不是天天都能月圓。』他起身拉住她的手,『想太多,來睡,明天要上班。』
『好。』她很順從地從椅子上下來,鑽進他的肩窩裡,抱住他,『為什麼?』她嚶嚶地哭泣起來。
沒有為什麼。他唉了口氣,把她像孩子一樣抱著,大腿夾住她的,另一隻手橫過床頭抽了一張面紙,『想那麼多明天太陽還是出現。』幫她擦了擦臉。
『明天臉又腫了啦。』她抽著鼻子抱怨。
『誰叫妳哭的。』他捏住她的鼻子『擤一下。』
她用力地抽了鼻子,用嘴巴呼吸了幾口氣,『不能呼吸了啦。』
『怪我咧。』他把被子重新蓋上,『睡覺,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想。』
之田一邊尋找著辦公桌旁是否有傘,一邊粗魯地把筆電強制關掉電源。
外面的業務部三三二二地走了,燈一盞一盞地關掉,清潔阿姨進來開始收集垃圾。
一手拿著垃圾桶,一手提著公事包,他把西裝留在辦公桌,順手關上燈,鎖好門,跟阿姨打聲招呼後,站在一群同事的最後面,等待電梯下樓。
捷運裡的乘客人手一把傘。他環顧四周,是否有人也會只圍一條絲巾,不拿傘的。
過了一會兒,他自己笑了起來,婉汝不會在這裡,她應該會在日本,那裡有她的姐姐,這種天氣,她不會想在台灣。
北海道,他一直沒能去成的地方。
婉汝有個日本名字,她有一半的日本人血統,生活習慣也有一部份是他有點無法忍受的潔癖。垃圾一定分類,衛生紙和啤酒罐一起擠在垃圾筒裡一定讓她皺起眉頭,每個垃圾桶一定有個垃圾袋,一個星期固定某一天她會清掉所有的垃圾袋,重新換上新的。
她絕對不會讓他每天穿一樣的衣服出門,穿出去的一定脫下來掛著或者洗衣機洗過。
床單和枕頭套二星期抽換一次,夏天白色,秋天和冬天就會是藍色,並且加鋪毛毯或者抽換被子。
他跟著人群走出來捷運站。
雨變很大很大,他打開了傘,把公事包拎好,決定自己在外面吃頓飯。
父母那邊等等打通電話,說不回去吃飯了。
有時他真的覺得,像婉汝這樣的女孩真的不錯。不知為什麼,十二年前的他卻想逃。
他討厭部份的生活,卻也喜歡部份的她。
人從沒生而完美,也不是因為另一個人而生來就是為了愛這個人。
這幾年也遇過不少好的人,只是總缺少了什麼。
他大快步地往前走,那一餐廳閃著白色的燈光,閃呀閃呀,好像那一輪明月,照亮了婉汝那一晚的身子,她只有穿了一件T恤,內褲,雙臂圈住雙腿踞坐在椅子上,大大的眼睛反射出月亮的光芒。
那一晚,她在他懷裡沈沈睡去,而他卻失眠了一夜。
說好在東京見面。
婉汝要回札榥過新年後,就會飛回東京。他也利用長假來東京走走。
聽說雪積很厚,有些JR線都已經停駛了。那飛機還會飛嗎?
之田站在房間的落地窗前給自己套上毛衣後,拉出高領,然後折好。臉很乾燥,感覺臉繃得很緊,他轉身拿出乳液,是在地鐵站殺時間亂逛買到的男性專用護膚霜。他不會太會日文,只是看著上面寫『男仕用』,價格標示到日幣二千多,這一次來真的很匆忙,婉汝再三交代他,天氣很冷,比你想像中的冷又乾,不是台灣那種十度的濕冷天氣。
筆電裡他再三查了飛機降落的預定表單,婉汝的飛機已準時起飛,但降落呢?
他套上外套,再抓了圍巾手套,找到房卡,準備下樓。
所有身上的衣物都是臨時在東京買的,真的比想像中的要冷上幾十倍。
走出飯店,果然天空又開始飄雪。
感覺很笨重,手插進口袋拿出地鐵卡,轉個彎就鑽進地鐵。
時間很充裕,他可以坐上一班很緩慢的電車,慢慢到成田機場,在大廳等她。
婉汝在台灣離境前,他也是這樣送她到機場,她拎了一個大箱子上飛機,手裡還有一件大外套。很笨重地寄了行李,然後在海關前,她和他擁抱了一下。『二個星期後見。』
『好。』他不擔心她,她一向那麼獨立,把自己處理得很好。
白色單肩的包包,小小身子穿上了很厚重的毛衣,毛褲,和靴子。婉汝說這些到了札榥還算穿得少,等行李領出來,還有帽子和圍巾。
她戴著黑框眼鏡,白白小小的臉,在衣服堆裡幾乎快看不見。
電車慢慢地行駛。在窗外的雪似乎沒有想要停止的意思。他覺得每一次開車門就覺得一陣逼人的寒意襲來,許多乘客在上車後不停地拍打身上的雪花,然後振振衣服後,找到一個位子坐下來,大多是準備出國的,提了個行李箱,然後再三確認機票和證件後,才喘了一口氣。
之田把圍巾拉高,掩住雙頰。
到了機場,他看著漢字,和地圖,走了五分鐘找到國內線的入境大廳。他看了看航班,再半小時就到了。飛機很順利。婉汝再四十分鐘就會出現在他面前。
他環顧四周,樓上有個飲食街,沿著手扶梯上去,可以找到一些吃的吧?太晚起床,飯店的早餐錯過了,又不想去便利商店,地鐵裡的小攤子東西看起來極不可口。
他搭了手扶梯上去,找到一家還算可以的咖啡廳,點了一杯外帶的豆漿咖啡,一份漢堡,皺著眉抽出一千圓日幣的紙紗,再把零錢胡亂地放進大衣口袋。鬆開扣子,室內是溫暖多了。
重新回到大廳,找到位子坐下,拆掉圍巾,開始一口漢堡,一口咖啡。
過了三十分鐘,婉汝果然出現在他面前。她換了另一套衣服,一身長灰黑毛袍裡有一件黑色高領,斜背著布包,推著行李出來。
他站起來接過行李。『飛機很順利吧?』
『有亂流,但還算平穩。』她接過他的咖啡,『冷掉了。』
『還想喝我去買。』他伸手進自己的大衣口袋撥弄零錢出來。
『不了。』她灌了幾口,『我只是想喝幾口。』
『現在中午十二點半,也該吃飯了。』
『機場的東西不好吃,我們回東京市區吃吧。』她拿出錢包,『喔,給你的御守,我家那邊有個神社很靈驗的,保你平安健康。』她拿出一個白色的吊掛物,他接了過來,『喔。謝謝。』
二個人好像失溫了好久,擠在電車裡,他把手套塞進她的行李箱,用圍巾圈住他和她,讓她的臉貼住自己的。她的脣離他的脣很近,只要一稍振動,就會吻到他的脣角。她勾住他的手臂,把手全讓他緊緊握住。
她的脣塗了護脣膏,總惹得他很想舔一舔,想嚐嚐那是什麼味道。
他想,他的嘴脣上一定都是漢堡和咖啡味。
電車到了東京了,她先跳起來把他的圍巾還給他,替他重新圍好。自己戴上帽子,用日文說,『走吧。』
逃難似的衝進地鐵,可是卻都好像不太餓。
衝進了飯店,二個人脫光了所有的衣服,泡了個很熱的熱水澡後,整個下午二個人都在軟綿綿的床上睡著,醒來後,他睜開眼,電視放著他依舊看不懂的日本節目,她坐在窗邊,一絲不掛地貼著玻璃,讓長髮披滿了背後,遠方的晴空塔一閃一閃地,照亮了她的臉。
婉汝喜歡在日本採買東西。
在東京這幾天她幾乎都自己出門自己買了幾袋衣服回來。有他的,也有她的。
舉凡西裝襯衫,外套,襪子,保養品,小到食品,還是一些雜貨都是她熟門熟路地買回來。但絕不是觀光客地貨比三貨,飯店的隔壁樓下就是百貨公司,對街也有幾間超大賣場。有時他睡晚了,中午醒來時,她不在,大概想她又出去採買了。
果然一個小時後,就看她氣喘呼呼提著袋子進來。
下午二個人再一起走出去看看四處的景點,但大雪封閉了不少地方,但有些路邊的啤酒炸物店還是開著的,她提議去吃。但她往往提早一步,拿了菜單,問他吃什麼喝什麼,這樣可以嗎?他點點頭,她再跟老板點了後,送來的食物總讓他驚喜萬分。
晚上常一二分醉意,二個人擠上地鐵,她伸出手撫摸他有點紅的臉,親親一吻。『還好嗎?』
他抱住她,『很好。』
在人群中,他很高,一百八十配上她的一百六十,聽說靠著能聽到心跳。
他把她抱在懷裡,聞到她花草香味的洗髮皂味道。
婉汝點了一份田園牛排配上了柳澄汁。前菜是凱撒沙拉。
她把書放在一邊,專心進攻沙拉,白色的方巾很白,她不想去沾染上口紅,跟服務生再要了面紙,擦掉口紅後,用叉子把醬混進葉菜裡。
『歡迎光臨!』是服務生的聲音,『先生請問幾位?』
『一位。』
『那這邊請,雨傘套在這裡,我幫您。』
她低著頭專心把沙拉吃掉,沒有抬起頭來,她沒有那份好奇心,反正也是路人。
『婉汝。』好熟悉的聲音。
她抬起頭來。
是之田。
服務的聲音愈來愈近,『先生您要坐這裡嗎?』
『先生您要坐這裡嗎?』又再問一次。
『他坐這裡。』她坐直了身子。
『那等等給您送水和菜單來。』
之田把包包掛在椅背上,看著她。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她放下叉子。
『我以為妳回去日本了。』
『沒有。』她把小說藏進包包裡,『我爸和我媽去年來台灣定居,札榥的房子給我哥哥去做成了民宿了。』
『喔。』服務生來了,他接過來菜單,『田園牛排三分熟,我要紅酒。』
『好,那紅酒要先上嗎?』
『好。』
『工作順利嗎?在美國一切好嗎?』她明知故問。在小說裡說得很明白,他自己創立了公司,資本額不少,版圖橫跨美國台灣和大陸,他也常往返上海之間,這是她目前小說看到的進度。
『很好。辦公室設在信義區。』他晃著酒杯。『還住在那一間套房嗎?』
『搬了。我爸和我媽在台北買了房子,我和他們一起住。』
她重新拾起了叉子,『我還以為遇不到你。』
『我也這麼想。』服務生送來了沙拉,他很隨意地叉起幾片葉子送進嘴。
『你太太好嗎?』她突然開了口。
『太太?哪來的太太?』他笑笑。
她知道自己明知故問,卻要繼續裝傻,『拜託,你是事業有成的,結婚很正常。』
『沒人規定吧?』他很快地吃掉沙拉,幾乎和她一起同時間吃光。
服務生很快地來收走空盤,打斷了對話。『牛排請稍等一下。』
一陣子的靜默。她凝視著喝掉一半的酒杯,嘴巴好像卡住了什麼發不出聲音,只好咳了幾聲。
『雨很大。』她找了話題。
『妳一定沒帶傘。』
她微微笑,『壞習慣改不了。』
用完餐,她堅持自己付自己的。
她從提包裡抽出絲巾,不經意地把小說也弄掉在地上。
之田撿了起來,『妳看了。』
『看了一半。』她臉紅了。
『妳一定沒看後面。』他把書還給她。
她抬起頭,眼神裡有水汪汪的光茫。『我一直看很慢。』
他打開了傘,把她攬進了肩窩裡,『等妳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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