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很久很久的以前,曾經有人這麼說過自己。妳獨立夠堅強,但太過自信,太過以為自己可以處理一切,唯一放下自己的主觀和偏見,才能看透這世間所有的人,事,物。
她忘了是誰說的了。
這些話在她腦袋裡又被翻找出來。洗完澡後,她站在廚房門口看自己的母親煮飯。煮了一輩子飯的母親,不介意每天都是摸油碰水的,有時還得用刀子再刮刮魚背,或者大手下刀剁豬腳或雞肉。父親的花生生意一直平平,沒有什麼太多起色,是剛好家裡開銷,但一旦學期一開始了,學費便成了大問題,不是當了金子就是跟農會貸款。大哥只有二專畢業,拜託人家在合作社裡找到一份司機的工作,每天中南部跑來跑去,也沒有女孩子肯看他一眼。她回來的日子裡,幾乎看不到他大哥的影子,早早出門,晚晚回家。
她晚上是能遇見大哥。但那時的他總帶著酒意,手裡一根煙晃呀晃地到一樓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就等隔天早上才會出現。父母從不過問他在外面做了什麼,也不見有女孩子小姐跟著回到家,畢竟鄉下保守地方,帶回來要是不成事,讓人看笑話也留了個話柄。有一次,母親會在大哥的褲子口袋裡找到一個保險套,打電話來台北跟她用試探的口氣,問那是什麼?保險套嗎?妳大哥在外面做了什麼?
何槐玲不知怎麼回答。男人出去也不過是那些事嗎?她看多了。身材再好脫光光也是二顆奶子,和一個屄。男人要的是溫暖和沒有限度的包容,還有限度的責任負擔,還有一張會送吻,不會抱怨一堆的嘴巴。這樣的感受沒有分城市或鄉下,也沒有國度。
她問了母親那保險套的包裝顏色和上面的文字。日本的品牌,她記得沒錯的話,是在便利商店才能買到的。大哥一定是忘記這件事,否則以他那種悶葫蘆的個性,一定會把它藏起來或者丟在外面。
後來這件事被淡忘了,因為她也忙著工作,忙著出國,這件事幾句搪塞過去,便草草掛了母親的電話。
母親站在瓦斯爐前,丟了蒜末和薑末,抓著魚尾,順著滑了下去。
『媽媽,那什麼魚?』
『海吳郭啦!菜市場有人在俗賣,二尾一百五。』母親又抓了二根蔥,快速地切洗,又甩了甩手。把魚再翻了個身。『叫你爸回來啦,他還在田裡忙。』
『喔。』
過了一個星期,大哥難得在餐桌上出現。『妳怎麼還沒回去台北?』
『想休息一個月。』
『這麼好喔?我都沒得休息。』大哥不屑地回應,握著碗的手十分黝黑,只有看到指甲是黃色,是煙薰的吧?『妳喔,早早嫁一嫁啦,免得在家浪費米。』
『你是在說啥?吃你的飯啦!你沒說話,沒說沒人說你是啞吧!』父親先盛了一碗湯。今天母親煮了虱目魯湯,上面漂著幾根薑絲,淡白的湯汁裡冒著煙。
大哥咒罵了一句,端了碗挾了一顆蛋,起身到客廳打開電視吃飯。『阿風啊,還有菜啊!』母親不放心地叫了兒子。
『免管伊啦!大人大種,沒路用啦!』
大哥回頭不甘示弱地回瞪一眼,『我喔!是欠栽培啦!若是我讀高一點,現在我也是經理!』
『對啦,幹!你若是經理,恁爸做總統啦!』父親蹬了桌子,『你不要在外面給我弄一些有孔無筍的代誌,我就多謝你。』
一頓飯吃得幾個人心情都不好,其實這也不過是家裡收到大哥一張罰單,他的工作範圍以外,他把合作社的貨車不知開去了哪裡,超速被照了相。合作社的人把罰單寄到家裡,差一點要把大哥開除。
父親為了這件事和大哥吵了幾天。連把他以前的事也全翻出來舊飯新炒。那一天槐玲閃開了,她自己用了個理由,說車子要保養,開了車往海邊走走。
海邊離家裡有一點距離,車上的地圖應用程式,沒有什麼用,而且還把她帶進了一條死路。她用了十分鐘滿身大汗地倒車回到大路上,再問了路人,才到了海邊。
她脫下拖鞋,把鑰匙繫在褲子的褲耳上,才放心地往海邊走。
這裡的海邊是黑色的,灰黑色的沙子,還有殘餘的魚蝦骨頭,還有廢棄的漁網,纏繞在突出在沙灘上的木頭。不知誰在這裡栽了一根漆了白漆木頭,上面還有一個數字,『南三十二』。
她沒有細心地去研究那塊木根,但把拖鞋也一起掛了上去。
海邊似乎沒有邊界,沒有極限,如果地球是一圈,那麼直行會先遇到澎湖,再遇到中國大陸,再過去是中東,或者死海吧?再過去是東歐,然後德國,法國,再經過大西洋。橫過美國,再走一條很長很長的太平洋,才回到台灣的東岸。
東岸要再橫過來到西岸的海,也要二天的時間。她仛頭看看自己的腳丫子,不過二十公分見方。我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海浪拍打的聲音很空靈,波浪一陣又一陣而來,推著推著,在沙灘上又碎成水花,白白的浪花在她腳裡,搔得癢癢的。
在海邊抽掉四五根煙,又喝掉一瓶啤酒,她讓海邊吹黏了臉,吹退了酒意,才開車回家。
過了幾天,確定了合作社的人要辭退大哥。
所以這一天,大哥才會心浮氣躁,晚餐時間跟父親大小聲。母親又拜託了另一個鄰居,是否附近工廠有空缺,拜託安插一個位子。
安插沒下落,大哥睡得晚,起床也日過中午,不會看到他在家裡走動。父親愛一大早敲了他的門,那種敲門的方式,連她在二樓也能一大早就被吵醒。
『你是在睏什麼?起床啦!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啦!沒日沒夜的睡!你放心啦!以後你百日,會讓你睡到不免起床啦!阿風啊,起床啦!』父親火了,開了門,看到兒子在床上跟被子扭曲在一起,『起床啦!』
『麥吵啦!』大哥翻了個身。
槐玲起了床,把頭髮梳好後,簡潔地在頭上打了個辮子,夾穩瀏海,下了樓。『爸,早。』
『早。妳要跟我們去田裡嗎?』父親笑笑,『今天比較忙。』
『好啊。』她笑笑,『我跟著去好了。』母親從房間裡走出來,拿了一雙袖套,『這個啦。蚊蟲多。』
她跪在田裡又拔又割,弄了一早上,一身汗。不習慣田裡工作的她,自然手笨拙無比。手還被草割了,紅紅一道就在左邊手背上。父親和大哥在田的另一邊修理馬達,他們二個人身材相像,大哥高了父親一個頭,站在水溝旁邊,頸子上掛了一條黃色毛巾。
她推正笠帽,站起來先讓滿頭金星過去,再向他們遠遠望去,他們也朝自己的方向看來。
半小時後,他們走了過來,『阿玲,中午了,回去了。』
『還沒弄完。』她說國語。
『下午再弄啦。』父親自己抹了抹汗,『馬達下午要弄好,阿風啊,下午打給那個修理的,叫他來看。』
三個人從田裡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母親在門口看著他們回來,『啊,熱嗎?』她接過槐玲的帽子。『還好啊。草好多,除不完。』
『下午再弄啦,我下午一起過去。』母親幫她脫下袖套,『若累就坐著休息,不要一直傻做,知道嗎?』
『好餓啊。』她肚子餓了。
下午四個人在田裡一起除草,那修理的工人也來把馬達修好了,水從水管裡慢慢冒出來,變成好大的水流,流進了隔壁的田裡。那一塊是種了稻田,二個月前收割,現在又是青翠一片。
天色暗了,回家的路也變暗了。她在黑暗中脫掉了笠帽,脫掉了袖套。抓了抓手臂上沒有袖套遮蓋的肌膚上,有二個蚊子咬過的紅腫。好癢,不過抓起來很過癮。
天色暗了,母親把廚房的燈打開,重新熱了中午的菜,又加煮了一道青菜,她盛了一碗飯,挾了一大把青菜,狼吞虎嚥吃完,再跑去洗澡。
不到九點,連電腦都來不及摸到,她在床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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