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走出房間,看到那抽著煙斗和幾近崩潰的婦人,應是她的父母。看起來他們極有地位和教養。這和我自小到大所遇到的人,和看過的客人,都不一樣。我的花襯衫,裡面的內衣在袖子口露出車縫邊,我的油頭因為悶熱潮濕,額頭貼著髮稍,我的髮油香味聞起都是低廉的,我對她的感情,是突然冒出來的。當我看到她第一眼時,我感覺到強大的母愛,我感覺到巨大的溫暖。
那天,她提著一個行李,微微笑著往裡頭探。天快要黑了,她看起來很薄弱,但又很堅強。手裡擰著一塊蘋果綠的方巾,一開口,就讓我的身體先酥軟了一半。『請問,有房間嗎?』
我答不出來,只有點點頭。
『可以租久一點嗎?我有錢。』
『可以。』我總算吐出了幾個字。笨拙地攤開櫃台阿姨的冊子,看到六樓的最後一間,最乾淨,最安靜的那一間,『妳要的話,有一間……………….。』
『好,多少錢?』她掏出錢包,是那種撥開的那種錢包,她的紙鈔很新,很整齊。連掏出錢的手指都那麼秀氣,又有修養,就像在撥弄花朵一樣。
我有點結巴,『一個晚上是..是四百塊,如果要住長期,看要住多久,可以天天下來結帳,也可以先預付。』
『我都可以。』她堅定地抬起頭。
她完全知道我的窘迫和不自在,但她看起來很快樂,『我預付一千二。剩下的還要明天去銀行領錢。』
我收了她的錢,把錢塞進我的上衣左胸口袋。
『怎麼去房間?』她問我。
『走樓梯。』
我提起她的行李,領著她走上去。
不知是真的天氣熱,還是我太興奮(老二一直不肯低頭),一身的汗水不停地冒出來,不停地流著,我只能用袖口擦著額頭,她的高跟鞋和我的拖鞋在空闊的樓梯之間迴盪交錯,走到三樓時,遇到菜市場口那個炸花生的阿民,他正勾著那個小妓女走出來。他看到了她,差一點把黃長壽給掉在地上,那小妓女推了他一把。他回瞪她一眼,『靠爸啊,恁爸不行看別的查某嗎?』
我瞪了阿民一眼,又看了那個斜眼不懷好意的小妓女,又再看了那女人一眼。她的方巾擦了一下額角,又按了按脖子,這時眼光才和我四目交對。
我沒空理會,只能叫了那小姐,『小姐這邊請。』
六樓很少人居住,大部份是單純的過路客,或者我妹妹一家人回來,六檈才有一點人煙。連走道都很安靜,地毯也顯得軟淨,空氣倒是悶了點。她跟在我後面,低著頭。
我開了門,先讓她進去。
房間的右手邊是化粧台,一片大鏡子,左邊是小衣櫃,和浴室,面對外的窗口能看到這個城鎮的西方,也就是往海邊的方向。她走向窗邊,打開了窗。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回頭對我笑笑,『空氣很好,風景也不錯。』
『這是最乾淨的房間。』我用台語解釋。
她走向我,接過我手裡的行李。『喔喔,失禮。』我趕忙把行李還給她。
她笑笑。『鑰匙。』
『這裡。』我把鑰匙給她。
『多謝。』
她把手裡的紅色小提包放在化粧台上,把方向也一起放在桌上。我意識應該離開了,『小姐妳先休息,有什麼代誌,跟我講就好了。』
『頭家謝謝。』她點點頭。
下了樓,阿民在櫃台等著我。『幹,頭家啊,這是那一間的?看起來很不錯啊。』
『她不是啦。』
『不是?褲褪了就是啊啦。』
『幹,你是要走不走?』我老大不爽地拿走他手裡的鑰匙,『你是怎樣?玩不夠逆?』
『玩來玩去,還不是同款?樓上伊款,還沒吃過…….。』
『幹。』我揮動我的手臂。阿民啐下一口口水在地上後,悴悴然走拖著拖鞋走。
過了一會兒,我又叫清潔阿桑送一點熱水給她。
過了一小時,晚班的櫃台平伯就來了。
我交代了後來的幾個新進來的客人,就急急地上樓。
上六樓。那個房間的隔壁,也是我的房間。
想再靠近她一點。一點兒也好。
我的房間有濃濃的煙味,窗口飄進來夏天的晚風,床鋪上有我的汗水味和自慰下的味道。凌亂的床鋪,歪斜的枕頭,隨意擺放二三個煙灰缸,煙和火柴盒。除此之外,其他一點女性的氣味也沒有。
打開衣櫃,找出乾淨的內衣褲和上衣短褲,突然覺得自己也要一個乾淨的澡。
我的房間和她的房間,是同一個管線,只要把耳朵貼上,就可以聽見隔壁的細微聲音。
有水聲。
她好像泡在浴缸裡。她用水飄一勺一勺地潑著,安靜了一會兒,又聽到細細碎碎的聲音,似乎她自浴缸裡起身,身上的水滴兒濺散到地上。
過了好久,她就沒再發出聲音。
突然意識到我的不道德,不應該竊聽房客的洗澡,我轉開了水龍頭,大把大把的水,沖了一頭一身旳涼快,也替老二消了一點火。
房間裡有小電視,我點起了一根煙,另一隻手按著選台鈕。
有人敲門。
一打開,是她。起碼有五秒的時間,我呆看著她。
她換了另一套白色的家居服,前開襟的領口,她的口紅褪去了,頭髮有點濕,但仍別上了一個黑色的髮夾,這種大熱天,她仍是襯衣外還套著洋裝,但她看起來仍是很自在,『頭家,我身上錢不夠,請問能不能用金子抵?』
我傻了眼,『沒..沒關係,妳有錢再給我。』
『不是,不是這樣的。』
二個僵在門口,沈默了很久。沒一會兒清潔阿桑的爬樓梯聲從遠自近,她應該在五樓和四樓之間,快要到六樓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壯起膽子,做了請的動作,『進來坐再講。』
她點點頭,走進我的房間。我關上門,覺得房間的雜亂,很羞愧,急忙拿了張凳子。她連坐下來也極其端莊,二個膝蓋靠著,我把手裡的煙丟在煙灰缸裡。她看著我動作。
突然她開了口,『我可以抽嗎?』
我只得遞給她一根,『小姐妳有呷煙?』
『沒有,是我多桑。』她把煙叼在嘴裡,我尋了火柴,替她點上,她試著吸了一口,卻嗆了好幾口。
『沒關係。』她又不死地地吸了一口,這次算有點成功,但還是嗆了,咳了好一會兒。
瀏竄在我和她之間,除了沈默,就是電視裡的連續劇口白。
『我知影,是伊反背我。』
『秋鳯,妳麥走。』男人的聲音。
『志輝,麥夠供啊。我知影,這一生我只能愛伊,我不能改變我的心情,請你要諒解。』
『秋鳯!』男人的呼喊聲。
她又吸了一口煙,抬頭看我,『我是家裡逃出來的,阮尪是醫生,在隔壁庄,但是我和他嘸感情。』
『我想要在這裡住一陣子,拜託你不要講出去。』
『我可以在這裡做事,看頭家你要請我多少,都可以,不夠我再慢慢還你。』
煙快燒到了她的手,她不知道怎麼丟煙蒂,我伸出手,想要取走她的煙。
她卻抓住了我的手,『我叫淑女。叫我阿女。』
『阿女……………。』
『我拜託你。』她讓我取走她手裡的煙,忘情地二隻手一起抓著我,『頭家,我沒路可走。去別地方都會認出我。』
『這也不是長久的啊。』
有人敲了口,『頭家!頭家!』是清潔阿桑。
我急了,慌了。起身,『啥米代誌?』
『警察來,說要找人。』我看著她,她把我的手捏得更緊,搖了搖頭。
『找誰?』
『講要找阿民啦。』
『等我,我穿褲。』我看了看四周,唯一能躲的,只是衣櫥。
我打開衣樹,讓她進去,再把一些髒衣服往裡面塞。『等我。』
我走出去下了樓。
『警察先生,來泡茶嗎?』
『找王阿民。那個傢伙賭輸,又和人家冤家相打了。』
『下午五點從我出去,就沒再來了。』
警察點點頭,又想起什麼,『對了,最近若有單身的女子來住,告訴我一聲。』
『是啥米代誌?』
『嘸啦,鎮代表的女兒,昨天晚上就不見了。代表講,看有可能,是不是來這裡。』
我不動聲色,『嘸,阮這裡會來的,還不是那些。』我故意好奇問了一句,『那個小姐叫啥米名?』
『林淑女。』
『喔。嘸聽過。』我強作鎮定。
過了十分鐘,我再度回到房間。
先小心翼翼地鎖上門,再打開衣櫃。
被我塞在進裡的淑女,阿女,她看到我先倒吸了一口氣,她臉色好生蒼白,眼眶一紅,然後撲向我。
我一下子,什麼都忘記了。
她緊緊靠在我的身上,柔柔軟軟的身子在我的手臂下顯得單薄得多。
不知怎麼開始,她先吻上了我。我那粗魯的手,一把捧上了她的臉,黑色髮夾掉了,一頭波浪的捲髮飄落在肩上,她摟著我的脖子,讓我抱著她。
我找尋著她衣服的鈕扣。
她卻自己輕巧地解開了扣子,脫掉上衣,是另一套雪白的內衣,還有花露水的香味,那種氣味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我去世的母親,也搽這個牌子的花露水。
我想我能清楚地確定,她要的是我手心裡的溫暖,和我的擁抱。我一切都記得,都記得。
這一番思考和回憶,引發我戰鬥的決心。我會守護她,不管別人怎麼看,不管別人怎麼反對,她是我的女人。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我是百分之五十,她就是我找尋的百分之五十。為什麼我這些年不會動心,原來就是因為等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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